“我不怕,我怕什么?他们只是要钱而已,还能要命不成。就算是要命,也要看他们有没胆量拿。”
“这次的事情我会解决,损失的那些我日后十倍、百倍的给你赚回来,好不好?你就当破财消灾,跟他们撕捋干净,往后离得远远的,谁也不欠谁,我们过自个的小日子,行吗?”男人低声恳求。
“凭什么?我不甘心,咱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是咱们农忙时晒得灰头土脸得来的,是你日夜做活计挣来的,凭什么白白给他们填坑。”杏娘挣脱丈夫的手臂,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嗓子里带了哭腔。
“你有银子时他们拿你当兄弟,现在遇到难事了,就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他们不心疼自个的兄弟,我心疼自己的丈夫。”
眼泪顺着莹白的脸颊滑落,她满脸泪痕地哭泣,“凭什么要帮他们?那是他们活该,就是死了那也是自找的,跟我们有何干系。你心软看不下去,我能,我心硬着呢,谁也别想逼我。”
丛孝不顾媳妇的挣扎,双手环抱住她,轻柔地拍抚她的脊背,“是,是,你没错,错的是他们。”
“为什么就可着咱们欺负,是他们丧了良心不顾骨肉亲情,还有你大哥,真有骨气早先怎不见他跑这么快?跟头猪一样被养了几十年,现在到是知道发愤图强了,见我们倒霉了恨不得撇的干干净净。说他是猪还辱没了猪,人家一身连皮带骨都能吃,你哥那身肥肉只配下油锅。”杏娘恨恨地道。
“噗嗤!”男人没忍住,没想到媳妇骂人能这么狠,看来白天憋的久了,晚上迎来大爆发。
杏娘白了她一眼,“你笑什么?怎么,不能说你哥?你怕他,我可不怕,他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童生,就算明朝立马成了秀才、举人老爷,我也不带怕的。”
“是,是。”丛孝安抚她,点头如捣蒜,“是他自己立身不正,不怪别人不尊重,再说也轮不到我来同情他。”
“拿着我们的名头为非作歹也就罢了,我们算哪根葱,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上还算个人,到了外头小虾米都不是,蝼蚁而已。名声对我们来说可大可小,丢了也就丢了。但我爹爹不一样啊,他老人家一辈子兢兢业业,小心稳重,像缝补衣裳那样缝起了李家的名声,吃的就是名声这碗饭。”
“我们老李家尚且不敢胡作非为,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混球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着我爹的旗帜行事。只要一想起这事,我就恨不得骂遍他十八辈祖宗。”杏娘也不管这十八辈祖宗是否冤屈,生出这般不孝子孙,挨点骂也是应当的。
“谁说不是呢?”丛孝敛了笑意,惆怅地道,“咱们已经被拉进这个泥潭里,泥水湿了衣裳沾了鞋袜,甩脱不干净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潭污水排干连根拔起,方脱得了身。”
“再有一个就是事关老丈人,拖的越久对他老人家越不利,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解决之道。赊账的这些人里,阴谋诡计,魑魅魍魉混杂在一起,谁知道他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谋的什么主意?这些人防不胜防,不斩断他们的心思,岂不后患无穷。”
停顿了一会,男人低沉、缓慢地娓娓道来。
杏娘没有说话,眼神木呆呆地望着摇曳的灯芯。
东厢房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影影绰绰分辨出床上的两个人影。
“没想到老大还是有些个本事在身的,嘿!我也过一把体面人家老太太的瘾。”
丛三老爷皱眉,“你想分家?”
“我无所谓,能不分家最好,不过我看老大一家铁了心要分,大丫头家出了这样的事,当初我们可是一力赞成的,老大家的抓住这个把柄,我们说话就不管用了。”陈氏冷静地分析。
“哎……老大只有一个文儿,老二可有三个小的,分了家没人帮衬日子可怎么过,他一个人养得活五口人?”
“那我不管,又不是我生的。反正要是分了家,我是一定要去镇上的,有福不享才是傻蛋。”陈氏无所谓的说道,跟一般乡下老太太不同,她一直就是个私心较重的人。待儿子、女儿没有明显的区别,一切以自个为先,儿女自然跟她没有深厚的情感。
她也不在乎,堂屋摆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谁敢让她饿肚子?
“再说了,杏娘她爹又不是个摆设,还能眼睁睁看着闺女、外孙饿肚子,少不得……”
“闭嘴。”丛三老爷厉声呵斥,“说的越发没边了,老二是上门女婿么?要靠老丈人养活,你也不怕笑掉人家大牙。以后这种话少说,连想都不要想。”
陈氏“呵”一声,翻过身懒得理他。
……
“今天是第三天了,要还债也好要分家也罢,咱们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来。”看着再次齐聚一堂的几房人,丛孝率先开口。家里这几天比过年还热闹,每天满登登的像开堂问审的县衙大堂,只不过审的是谁,恐怕每人思量各不相同,“就算是唱戏,也分个先来后到吧。”
丛娟帮腔:“二弟说得对,确实要分个轻重缓急,虎头八脑一窝蜂地挤进来能干什么事。”
丛孝没理她,转头对他大哥:“哥,你不用急,这次的事情是我没考虑周全,本也跟你没牵连,任何纠葛都由我这一房出。公中的银子不会动用,到时分家按章程办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用担心。”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不用这样,我相信你。”丛信词不达意地嘟囔了几句,白胖的脸上些微激动。
林氏脸上一片淡漠,仿佛昨天的分家之言跟她没关系。
杏娘也提不起精神,懒洋洋的靠着椅背,眼睛望着墙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关于铺子的债务,我已经说了我的意思,不知道大姐有什么想法?”丛孝平静地问。
“是,你说的对,是该我们两家平摊。”丛娟一脸苦相为难地说,“可我们家实在拿不出银子,这样吧,我也不让你吃亏,那一半算我借的,好不?我以后一定还你。”
“大姐是觉得我没长脑子,还是没长心,这种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丛娟恳切地强调:“我真的没有骗你,你要不信,尽管去我们老王家搜查,但凡能找出一个铜板,我就不是人。别说铜板了,只要是能换几个钱的物件,你都可以拿去卖了换钱。”
丛孝直勾勾地看着她:“你当真拿不出银子?”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我真的没有说谎,否则让我头顶生疮,脚板流脓。”丛娟赌咒发誓地说,用帕子按着眼角,作伤心、委屈状。
杏娘轻“嗤”一声,嘴角扯动,身子一动不动。
“行。”丛孝点头,也没说相信还是不相信,他转头问一直当隐形人的大姐夫和大外甥,“你们也同意大姐的提议?就当是你家借了我的银子?”
两人对视一眼,王姑爷小心翼翼地回道:“我们家一直是你大姐当家,她说的就是我们全家的意思。”
王德更是如同被雨浇了满头的小鸡,蒙头蒙脑地躲在母鸡翅膀下不愿冒头,“我也都是听娘的,我没意见。”
丛孝轻笑起来,“很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
丛孝拿钥匙打开铺子大门,仔细清点货物记录在册,已经结账的和赊账的分门别类、依次放好。结了账的暂且不提,还未给钱的重新誊抄一遍,进货总量,卖了多少,剩余几何,单价是什么,条目清晰一目了然。
租了周老爷子的船装满货,拉着外甥跑到镇上商铺一一对账,算出总账,提了剩下的货抵债,掌柜多是摇头不肯答应。哪有卖出的东西往回收的道理,货已售出概不退还。
丛孝难得没了笑意,强硬地表态:“我打小走南闯北十几年,见过听过的稀罕事不知凡几。我却从来没听说过做买卖的生意人,既不是亲友,又不是故交的,能给一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赊账,且不是一笔小数目。许是我年轻见识浅薄,不如请镇上的族老、乡绅们吃顿饭喝席酒,问个清楚明白。”
一番话说得掌柜暗自心惊,本就心里有鬼,事情闹大就不好收场了。好容易碰上个二愣子,能大赚一笔固然好,事没成退下来就是,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故此讪讪地拉了他的袖子,“丛七爷好大的气性,这不是好商量么,之前一时想差了。其实只要完好无损,看七爷的面上,我们也是收的。”
满船货物抵个干净,王德一脸惊叹,双目崇拜地看着小舅。丛孝眼角都不夹他一下,要不是缺个搬货的,他会让这个蠢东西有多远滚多远。
回到铺子又是一顿敲锣打鼓,这次不是开张大吉,而是关门大放送。丛孝提了锣敲得“咣当咣当”响,吵得整个村的人都来看热闹。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婶子叔伯们下晌好,我丛孝今天提前给大伙送冬至节礼。”
“咣当”又是一声,他一手提锣一手拿锣槌指着大门洞开的杂货铺,“这里面所有的东西,今天内一律半价,全部的货都是半价。”
人群“轰”的沸腾起来,如同水滴掉落在烧红的木炭上,窸窣不止。
有那谨慎的年轻媳妇再次确认:“丛孝,你可别开玩笑啊,我付了账就是我的了,你不能抵赖。”
“千真万确,从现在起全部一半价格,卖完为止。”
那还等什么,婆子媳妇们拨开丛孝就冲了进去,此时恨不得长出七只手八只脚,平日里吝啬看一眼的口脂拿上一盒,家里小儿馋这一块饴糖有些日子了,装上一包。人人如猛虎下山,虎跃龙腾,势不可挡,男人尚且不是对手,压根插不进脚。
被推搡开的丛孝提溜打个转,继续候在一旁咣咣敲他的锣,给火热的气氛浇一勺油。
第12章
且说丛孝的半价“冬至节礼”场面着实热闹,家里本就缺油盐的眼疾手快地瞄准了就下手,看中了却一直犹豫旁观的此时也一改往日作风,袖着手不打算买东西只为凑热闹的一看这架势不对啊?
先不说买了能不能占到便宜,但是不买肯定是吃亏的,没见大伙跟不要钱似的往怀里搂吗?于是二话不说也撸起袖子冲了进去。
从太阳稍偏到日落黄昏,铺子喧哗似赶集,王德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收钱收到手软。寻常求爷爷告奶奶要他们买东西的那帮婆娘,全然忘了拿块帕子还要饶个两文,手杵到他鼻子底下地给他塞钱,生怕他不收,还扯着嗓门叫嚷提醒。
这才叫做生意哪!虽然他是个废物点心,但他小舅是干买卖的一把好手啊。
可惜了,怎地就这么想不开要关店呢?要是还开着,他也不说合伙这种话了,当个卖货的小伙计也挺好。小舅指东他绝不往西,让吃馒头绝不吃包子,指哪打哪,保证不擅作主张。
可惜了哟!他一边惆怅地想一边乐呵呵地收铜板。
夕阳把人影拉成长长的一条怪物样,兴高采烈的人们满载而归,有听到消息的邻村人急匆匆跑来一看,货架上已空空如也,只剩不多的几样物什。
“哎呀,来晚了来晚了,丛孝,还有货吗?都拿出来摆上呗。”
“没有了,全卖完了,您看看这些可有需要的,别再等会这些也没了。”
一听这话来人满脸恍然,着急忙慌地挨个踮脚看,不能白跑一趟,怎么也要够本才是。
等到最后一人走出大门,店内已点上煤油灯。整个铺子犹如蝗虫过境,除了白糖在内的零星几种货物完好如初,墙角掉落几颗糖块,货架上散乱堆着两个瓷娃娃。
丛孝环视一周,拿了瓷娃娃和白糖放进袖袋,剩下的一总包袱皮一卷,塞到激动难耐的外甥怀里,“剩下的这些东西咱两家分了,这是你的那份,我会记在账上。”
王德抱着一包东西敢怒不敢言,臊眉耷眼地站在柜台旁边。丛孝才不管他怎么想,吩咐他明天早上卷铺盖走人,抬脚出大门往自家方向走。
待到王德搬家完,丛孝捡了些自家能用的桌椅板凳搬回家,其余的货架等物全打折卖与木匠。整座宅子从前到后一贫如洗,恢复成它最初的模样,当然墙上的白灰没白刷,屋内亮堂了不少。
请来屋主解了契约,剩下半年租金也不计较了,钥匙一交转身走人。
在家核对了两天账目,携着钱匣子赶往镇上商铺结清剩余钱款,拿回欠条。丛孝长舒一口气,只剩最后一步了。
“所有来往账册都在这里,详细记录了每一笔交易。”丛孝手指点着账簿,对他大姐说道,“除掉最初的五两银子,抹掉零头,总共亏损十五两白银。”
“啊?有这么多吗?”丛三老爷大惊失色,险从凳子上跌下来。
要知道一个小户之家一年的开销也就七、八两上下,若是过得宽松些,吃穿略奢靡也不超过十两。这可是十五两啊,够普通人家生活二、三年的了。
丛娟也不相信,奈何账本上条例分明,是亏是赚一目了然,想赖也赖不了。
杏娘亦是目露惊疑,手拽帕子来回撕扯。
丛信两口子面面相觑,幸亏提前说好了分家事宜,这些债务落不到他们头上,就是撕破脸皮也值了,两人心内暗自庆幸。
其余王家诸人窃窃私语不停,却不敢明目张胆的提出来,就算是怀疑也只能自个憋着。
“按照约定我们两家平摊全部费用,每家各出十两,大姐,你没意见吧?”丛孝询问。
“没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丛娟郁闷至极。
“那就好。”丛孝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借条,让王家老少都看过按了手印。
他收好借条,咳嗽一声正色说道:“好了,接下来该轮到分家了,索性大伙都在,趁着今天一并解决。”
丛家两兄弟的分家不像旁人那般复杂,房屋家当各自都有,家里水田旱田平分成三份,老两口和兄弟二人各占一份,只一条水牛不好分配。但问题不大,丛信既然决定举家搬到镇上去住,田亩自然无法耕种,水牛也就用不上。
暂时约定水牛归两家所有,仍由丛孝喂养。
别的都好说,只一条产生了严重分歧。
“我老天拔地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供你们吃喝拉撒不要钱?养大了要娶媳妇,又要生儿育女,就你们挣的那几个铜子,吃屎都不够。我手上没有银子,爱信不信。”陈氏大声强调,仿佛受了很大冤屈似得差点跳起来。
林氏耐着性子规劝:“娘,咱们家的家底在村子不说是数一数二,至少也是中等往上吧,这么些年的田亩出息可都在您老手里攥着,您现在说一文钱没有,说出去也没人信吧?”
“嘿,老娘倒要你来教做人,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懂得什么过日子的艰难。一日三餐、四季衣裳、人情往来、看病吃药,你告诉我哪样不要钱?”
“你瞧瞧村里谁家日子有咱家这么舒坦?吃我的住我的,生了小的还要我养,现在还想着找我要钱?我没找你们要钱就已经够好了,我告诉你,你可别人心不足蛇吞象,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这是痴心妄想。”
林氏气结:“娘,您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就生了一个文儿,能花费多少银钱?您老找人要钱,也不该找到我们身上。”
只有一个儿子一直是她心里的隐痛,弟媳接二连三的怀孕生产,儿女双全。
去年年底她好不容易怀了胎,结果没过几个月就无声无息的滑掉了,让她伤心了好一阵子。这个破地方再呆不下去了,专门克着他们家把好风水流到老二家,说不得就是那个李老头动了什么手脚。她早看那老头不顺眼了,谁知道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