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眼看着何桂娥从一个瘦小的少年,慢慢长大,虽然还是吃不胖,但手上渐渐有了力气。
她不再是树上米粒大的桂花,而是吹动桂花的风,能决定花朵飞往何处。
这就很好了。
这一刻,云芹难得思绪飞得很远——多年后,若小甘蔗出嫁,也不知是如何。
她忽的释然,无妨,到那时,有那时的自己去应对。
…
陆挚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在亥时末前回家,云芹还醒着,他也不想睡,就和云芹说起朝中的事。
原来那日她们敲登闻鼓后,皇帝便存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首先不能走漏风声。
于是,秦国公竟丝毫没有察觉,远在阳河县的要犯,被一一押解进京。
这一次,钦差搜罗秦国公种种罪行,才半个月,秦国公被褫夺爵位,贬谪出京,一条绳子上的,倒的倒,死的死。
朝中,尤其是昌王派系,全都战战兢兢。
昌王被禁足在府中,无法走动。
这场皇帝清理门户的行动,后世称为“己巳案”,其中凶险,犹如冯相案般,令人讳莫如深。
而此时这种动荡,尚未结束,陆挚更是亲身经历。
关上门窗,昏黄烛灯下,他和云芹低声说着。
陆挚的层级,接触不到秦员外,不知道为何秦员外能不坐囚车,似乎罪责稍轻。
不过,他得知意外推了秦玥、导致秦玥去世的人,竟是骆清月。
他在长林村最看好的学生。
他眉间发紧,说:“那孩子无辜,此事系万分无可奈何,我想替他周旋。”
云芹也惊讶片刻,说:“好。”
陆挚又说:“日前我受召见,恰逢贤妃找出昌王小时候抄写的大字,送给了当今。”
贤妃是昌王的生母,年纪比皇帝大两岁,到如今,只吃斋念佛。
如今儿子遭了大事,她只好拿旧事,企图打动帝王心。
那大字是皇帝陪昌王写的,足见,天家父子犹有温情时候。
可皇帝沉默许久,竟说了两个字:“白养。”
云芹:“白养?”
陆挚“嗯”了声,低低说:“着实令人想不到。当年,当今要立昌王为太子,是冯相不肯。”
先帝殡天,冯相扶持当今登基继位,那时候,皇帝才二十来岁。
太子立谁,他毫无权力决定。
直到他三十多岁,冯相去世,皇帝掌权,培养出一众亲信,譬如霍征,又大力培养昌王。
之后他不立太子,朝臣以为他是在几个王爷间犹豫,但昌王依然最叫皇帝宠爱。
如此,昌王手握大权。
这般亲情,终究走到这一步。
云芹听罢,说:“当今应是怕冯相。”
陆挚:“怕?”
云芹:“是呀,要是你总管我,便是枕边人,我也怕你。”
陆挚骤地明白了,笑说:“是我一叶障目,竟没想过,会有‘怕’。”
这么多年来,朝廷虽重视文官,却再没有培养出一个冯相。
但彼竭我盈,朝官弱,则皇室强。
皇帝年轻时可以压制各个儿子,但是如今他做不到,或许此景又令他想起冯相,便雷霆手段,收回权力。
陆挚思索许久,说:“有可能,接下来衡王会被调回来,新派系官员纷纷冒头。”
届时,新旧势力交接,朝中将会处于一阵混乱时期。
云芹:“回头我给你编个笠帽护着脑袋,免得你‘冒头’,叫人打了。”
陆挚:“要笠帽,不要簸箕。”
云芹讶然抬眸:“你嫌上了?”
陆挚凑近,笑说:“不嫌。只是以前走路,戴‘簸箕’还好,现在骑马一颠簸,‘簸箕’就掉了,我得回去捡。”
“不用怎么改,多给我加两条绳子,绑着结实。”
云芹又羞又好笑,两手压他脸颊:“这样结实吗?”
陆挚:“知识(结实)。”
……
段府。
深夜,府上都熄了灯火,唯有段方絮的内书房,还亮着一盏明灯。
段方絮来回踱步,他的影子被灯打到房间四处墙壁,在墙壁上如鬼魅游走、攀登。
红木桌案累着一摞厚厚的文书,因翻看过,参差不齐,犹如高山。
那是阳河县秦员外托他的亲信,带给他的。
早在年初,段方絮听陆挚的建议,散播秦玥被“借命”的说法,秦员外将信将疑。
然而,同样陷入案件里,秦国公幼子如今还好好活着,秦玥却死了。
秦员外渐渐的,受了动摇。
也是这时,京中又来钦差,这回上演的是钦差捉钦差的戏码,连刑部侍郎都被捉了。
几番推动下,秦员外出卖了与秦国公的结盟。
本朝律法规定,若行贿者主动检举,戴罪立功,惩罚酌情减轻。
秦员外主动暴露行贿者的身份,惩罚远比受贿者轻。
况且,阳河绝大部分利益关系,还在他手里。
就是汪县令,也不过是其中一条关系。
钦差拿不定主意,先铐了他,而不是像对汪县令、秦聪那般。
放在书房桌上的文书,便是秦员外求合作的一点诚意,自是要段方絮保他。
若是这样,段方絮就拿捏这段水路:既能供给朝廷,也是给自己留的退路。
段方絮为官多年,深知朝中到了这境地,储君未立,就是大患。
所以,他手上要有点东西,才能在接下来的局面里,保住自身,只是……
他深深拧着眉头。
烛灯摇晃,门外,传来细细的猫叫声。
段方絮的影子,终于停下来。
“吱”的一声,他缓缓开门。
只看门外停着三只猫,一只“雪中寻梅”,一只“金丝虎”,一只“乌云盖雪”。
猫儿的眼眸玲珑剔透,纷纷翘着尾巴,往段方絮脚上蹭。
段方絮缓和了凌厉冷肃的眉眼。
他从桌上拿了没吃完的饼子,细细掰开,喂给了这几只常客。
冬日要来了,他站起身,拍拍手,得为它们搭窝。
此时,他的身影,与那堆叠得如高山般的文书,便也错开了。
…
“己巳案”是大案,一办就是两三个月。
陆挚身在朝堂,最早得知的消息,便是:秦聪秋后问斩,念及汪县令赈灾有功,罪减一等,流放西北。
下午出了一轮太阳,不暖人,北风依然簌簌。
陆挚抵达户部,脱下那双旧了的兔皮手套,同同僚打了个招呼,便见自己案头,一大堆文书。
全都是阳河县案子相关。
上峰定他来整理、记录此案金银交易。
陆挚不想再那么晚回家,一刻也没歇息,就开始做活。
忽的,他笔端停在纸面上,因停得久了,墨汁静静地凝聚在尖端,末了,落在纸上。
坏了一张纸,他回过神,将那张纸投入炭盆烧了,又摊开新的纸,重新记下汪县令的家产:
除了那半幢宅子,汪宅中,只搜出十九两十七个铜钱。
那些秦家、刘家、林家贿赂的钱,按他们交代,足有八千两。
钱去哪儿了?
陆挚回过神,继续抄写。
…
这个月初十,是汪县令流放的日子。
天气严寒,汪县令赤着双足,衣着单薄,发髻散乱,他脖子戴着长枷,脸上刺配“流放兴州”。
两位官吏穿得厚多了,催着他:“快些,胆敢耽误时辰,我给你好看!”
汪县令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