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届县丞,在西北贫瘠的土地里,一点点生根发芽,现在也算落叶归根。
忽的,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马蹄声越发近了,汪县令勉强抬头,黑马上,是一个身形俊美的青年。
他恍然愣住。
陆挚勒马,下了马后,便给两位官吏各自塞了一两。
两位官吏笑道:“状元客气,你们尽管说话,我们去旁边吃酒。”
陆挚对他们颔首一笑,又看向汪县令。
汪县令形容狼狈,语气却不颓靡,只道:“后生可畏,果然三元及第,可喜。”
陆挚拱手,道:“学生前来道别,是有一疑问。”
这阵子,汪县令早听说,陆状元不止供职翰林院,还充任户部主事。
他叹口气,说:“你可是要问,钱去哪里了?”
当时军兵翻了个底朝天,不信他没有别的钱,他还被拷打了一通。
他道:“那些钱,流进了土里,流进了河里。”
阳河堤防,慈幼堂,迅速发展的船舶工场……
哪一项不用钱?
等朝廷批下来,层层盘剥,他又能得几个钱?
这些,陆挚也猜到了。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大人若不选秦员外呢?”可有第二条路?
汪县令想摇头,可枷锁太重。
他说:“与其让水运落到不知何方神圣手中,我宁愿与秦铮合作。”这样自己好歹能施展手段。
“秦铮擅长投机,就算秦国公倒了,也会有人保秦铮。陆状元,将来你会明白的,若不像我这么做,只有死路一条。”
陆挚淡淡地看着他。
汪县令的政治生涯结束了,他却才开始不久。
他们的观念不同,陆挚不急于反驳,将来的日子,还很长。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问完,陆挚自称的一声“学生”,给汪县令包了些衣裳银两,送他一程。
这些事,本应该是汪县令家人来做。
汪县令苦涩一笑,语气轻了许多:“小荷现在如何?”
陆挚:“我并不知道。”
汪县令知道,是汪净荷把关键的证物,呈递上去的。
他愤怒过,悲戚过。
到如今,昌王派系还在攻讦她:此女告生父、告公爹,告夫君,祸乱纲常,实在罪不可赦。
汪县令反而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想明白了一点。
他似乎不是个好父亲。
许是知道自己此程凶多吉少,他眼眶湿润,其言也善:“我问天问地,皆是无愧。唯独,愧对发妻与她。只是我不能有软肋。”
“陆状元如今,却有了软肋。”
前面的,陆挚虽不认同,但都没辩驳。
唯有这一点,他眼眸笃定,道:“大人此言差矣。”
“妻子从来不是学生的‘软肋’,是学生进取发奋的源头。”
他若将云芹视为软肋,是贬低了她。
…
金瓦红墙,御书房内,君臣相对。
段方絮当面呈报奏折,大太监看皇帝眼色,接过奏折,递给皇帝。
段方絮袖手退后。他没有接受秦员外的提议,秦员外是要赌,那么,赌输了。他不需要留所谓退路,更要亲手断送这一切。
皇帝翻了几页,脸色难以判断喜怒,只道:“赐座段爱卿。令霍征来。”
楠木云纹椅子搬进御书房后,霍征也来了。
霍征带刀进殿,看了眼坐下的段方絮,甫一行礼,只听皇帝发令:“传朕旨意,将秦铮斩立决。”
第88章 暖和暖和。
御史台宅院内, 秦琳睡前喝多了水,虽怕黑,挣扎片刻,还是憋不住了:“娘……”
床上却是空的。
忍着怕, 秦琳还是起来了。
屋外夜凉如水, 汪净荷独自坐在台阶上。
她攥着一方手帕, 那是很久以前, 母亲绣给父亲的, 旧得发黄,也有些线头,已许久不曾拿来用。
如今,它既是母亲的遗物, 也是父亲的遗物。
对着冷月,她在一片阒然无声中, 泪流满面。
秦琳等了一会儿,眼圈也慢慢红了:“娘, 发生什么事了……”
汪净荷蓦地回过神,勉强笑道:“琳儿,娘没事。”
待秦琳重新睡下, 汪净荷却点了一盏灯,墨已凝结, 她重新磨了一些。
早前,禁军军兵带话来,要她十七日夤夜就走。
灯下, 女人又湿了眼眶。
她执笔挽袖,慢慢在纸上,写下什么。
……
大理寺大牢。
秦员外在牢中关了这么久, 却不知外头天色如何。
他得了单独一个牢房,虽落到如此境地,身形干瘦如柴,穿着却齐整,一把胡须打理得还算洁净。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秦聪的嚎叫:“我是无辜的!都是秦铮指使我干的!”
“来人啊!我手里还有证据!我告诉汪净荷了,她去哪了?”
“该死的是秦铮!”
秦员外闭着眼睛。
这种话他听过太多遍了,自然,最后死的都是别人。
几十年来,他一直在赌,赌无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不受那利诱,每次都赌对了。
何况段家如今,是高处不胜寒。
所以,听说秦聪秋后问斩,汪县令流放,他还算淡定。
突的,昏暗的牢房来了人。
看大牢的小兵道:“霍统领。”
霍征“嗯”了声,他惯常穿盔甲,走动间,恍若带动了一丝血气,最后,停在秦员外牢房外。
秦员外起身,刚要问什么,霍征示意小兵开门,道:“官家有令,带出去,斩立决。”
不远处,秦聪一声不敢吭,好歹他还能苟活几日。
秦员外难以置信,他赌输了。
段方絮没有保他,而是断了他最后的活路。
小兵来架走他,本以为他会反抗,但他面上虽然淡定,双腿却似面条软了,再无从前任何风光,嘴里只一句:“为何……”
他不明白。
就像以前想象不到,那张状纸是女人写的,他现在也想象不到,是女人去敲的登闻鼓。
霍征冷眼看着人被带走。
他可以不亲自来的,跟底下的人说一声,自有人来传话。
不过,他心底里居然也有几分疑惑,能叫人豁出性命,去敲登闻鼓的“地头蛇”,是什么样的。
只是生死关头,此人再如何兴风作浪,也只有一条命。
处理完人后,霍征骑着马,路过朝堂外的登闻鼓。
这一架登闻鼓,不止换了全新的鼓皮,圆形的鼓身,也重新上了红漆,又新又亮,格外刺眼。
马在往前走,霍征的目光,却没有离了那架登闻鼓。
慢慢地,他眼前浮现出现妻子绝望麻木的面容。
她披麻戴孝,面上无意识淌下清泪,只说:“不公,不公。我要去敲登闻鼓。”
他拦着她:“我求你别去,没有用的,你肚子里还有孩子……”
她抬眸看他,目光含恨,亮得惊人:“没用,那我就把鼓敲破!”
到如今,斯人已逝。
传胪大典那日,阳光烤得地上发热,他站在城楼上,眼皮被阳光压得沉沉。
楼下,汪净荷绷着脸色,捧着一卷证物,高高抬起。
云芹单手拿着鼓槌,片刻前,她敲出一声沉闷刺耳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