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挚也心下一沉,即便他早猜到霍征所图不小,却不知他要干预立储。
他不理解霍征,又问:“统领深得官家信赖,手中权力,足够统领做很多事,为何要冒这种险。”
霍征笑了:“没有谁会嫌权力大。”
“况且我的仇人,有赵、林、黄、吴,我手上权力不大一点,如何复仇。”
他念到的,都是京中世家大姓,更甚者是当朝丞相,他们在皇帝与朝廷心中,地位自远高于霍征。
况且,他手上权力,是因皇帝而存在,若新皇登基,就和昌王所说,等他的只有清算。
所以他要剑走偏锋,也不奇怪。
唯有一点……云芹和陆挚同时想到,霍征口里的世家,能耐越大,越不应该傻到去惹霍征。
除非在霍征发迹前就结仇,而霍征是等到近十年,才得到皇帝重用,会是什么时候?
似乎看出他们疑虑,霍征主动道:“这笔账,要算到三十年前。”
那时他甚至不足二十。
这倒是对上冯相倒台的时间,很是微妙,陆挚直觉危险,说:“我没法给统领答复。”
霍征抚了下脸上的瘢痕。
陆挚不问,他却还是说:“至于我为何与他们结仇……你只需想想,方才我若杀了你们中的一人,只活下来一人是什么滋味,就能懂了。”
陆挚拧起眉头,他很不喜这种说辞。
一旁,云芹没有叫霍征带偏思绪,口吻平淡,说:“我们都还活着,统领所说,只是假设。”
陆挚稍稍放松下来。
听云芹这么说,霍征眼睑抽了一下,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但你们要是谁去死,另一个如何也拦不了。”
陆挚淡淡道:“霍统领这么问,是有什么遗憾么。”
被看破,霍征终于大笑。
他脸上神情不大,一动起来,脸上瘢痕扭曲起来,附着在他脸上,骨里,魂中。
蓦地,他站起来,近乎自言自语,说:“是,我的遗憾就是,几十年了,这件事还没做完。”
云芹和陆挚视线相触。
而霍征不再久留,他到门口提走倚靠在门边的刀,走入屋外簌簌落雪。
……
天气严寒,屋里外是两个世界。
就像霍征,也活在两个世界里。
曾经,他死死咬着牙关,爬到了里面的世界,那些人没见过风霜,他不过杀人不眨眼,他们就被吓破了胆。
前几年,霍征亲手解决一个当年的仇人后,他慢慢的,也被温暖腐蚀。
他也曾像陆挚所问那样问自己:如今手里权柄足够了,他也杀了一些人复仇了,还要什么?
所以,他看着仇人们儿孙满堂,过得一日比一日好。
直到那一年,炎炎烈日下,登闻鼓被突然敲破,震破了他的混沌。
差一点,他就要忘了,他本名从来不叫霍征,更不是这个年岁,这个长相。
他不过是意外顶替了一人活了下来。
他也差点忘了一个名字:冯崇黛。
他的妻子。
那个坐船外出省亲,却骤闻冯家抄家的噩耗,扶着肚子想要进京敲登闻鼓、讨一个天家说法的可怜人。
事到如今,他有些忘了妻子哭声如何崩溃。
却如何也忘不了,她凝望自己的眼神。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当时他们在船上,他知道回京死路一条,却拗不过她,便哄骗她,说他会带她回京。
她信了他,因他自幼与她相识,从未骗过她。
而霍征悄悄叫船夫调转方向,往远离盛京下一个渡口驶去。
他以为离了盛京就好了,却忘了,他能想到的事,别人也早就料到了,等在那个渡口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带领的禁军。
也就是如今的昌王和衡王。
禁军持着熊熊火把,少年昌王、衡王高高坐在马上,面容被火光舔舐得模糊,看着船的目光,却十分精亮。
冯家人,不过是他们向父亲邀功的手段。
一声声“冯氏余孽”里,血水染满浑浊的江面。
到如今,霍征忘了很多事。
忘了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又是怎么扒下死在船上,身形相近的禁军的衣裳,换到自己身上。
忘了他是怎么摸到满手自己孩子的血。
忘了他是如何拖着伤腿,背着冯崇黛,往漆黑的山道里狂奔。
也忘了,冯崇黛如何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箭矢。
箭矢雪白尖锐,是黑夜里唯一的亮色,握在她手里,很快刺破她自己手掌,血滴淅淅沥沥,染红了它。
她说:“是我累及了你,你放我下来,你能逃走的。”
那时,他狂奔到力竭,冷冽的空气几乎撕开他喉管,喉咙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若自己侥幸逃走,就真的算活下来了吗?
如今霍征可以回答当初的自己:不如死了。
他没有听冯崇黛的,继续背着她走在没有尽头的山路上,而冯崇黛用尽力气,将箭矢对准他眼睛刺过来。
人会无法克制地躲开突然朝眼睛袭来的利器。
霍征躲了。
这一躲,箭头刺进他脸上,他甚至听到箭头磕碰自己牙齿的声音,眨眼间,他皮开肉绽,痛得跌倒在地。
冯崇黛也摔了下来,但比起他,她还有余力。
她看着他身上的甲胄,忽的想到什么,抬起手,继续刺他的脸,只道:“对不起,对不起……”
毁了他的脸,这样,他们认不出冯相女婿,加上他身上衣物……
他能活着。
霍征嗅着血腥味,喉咙“咯咯”两声,他想说,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
或许令船只靠在盛京岸边,利用冯相在寒门学子里的威望,可能,可能一切都来得及……
可他骗了她。
不一会儿,远处禁军的火把亮起,喊杀声不断,殿后的冯家侍卫,看来都死了。
冯崇黛站起身,朝山道边走去。
霍征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忍着剧痛,爬起来,拽住她的袖子。
他手上都是滑腻的血,抓住衣料时,却那么无力,甚至不用她撇开他,只要她往前走,自己就拦不住她。
终于,他喊出了一个字:“冯……”
别走,别走。
她没有回头。
那夜的月并不清冷。
黑与红中,她用血肉之躯,拥抱了那座陌生的山脉,回归天地,又变成她最爱的雪花。
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里。
一只布满粗茧、血管凸起的手,接住了这片雪花。
霍征盯着自己的手,任由雪融化在指尖。
他以前的手不是这样的,现在太老了,若再要见她,只怕她根本认不出自己。
……
…
时候还早,陆宅却关上大门。
沈奶妈带小甘蔗和卫徽捉迷藏,院子里,传来孩童银铃般的笑声,驱散天地凝结的寒意。
云芹和陆挚缓缓踱步,到了梅树下。
霍征今日透露的事,足够令人骇然,接下来的腥风血雨,足够颠覆朝中现有的格局。
陆挚握住云芹的手呵了口气。
他低声说:“霍征此人残暴之名过盛,却鲜少有人提过他别的能耐。”
云芹:“什么能耐?”
陆挚道:“比如,洞悉人心。他知道要说服我,需拿出三分真心话。”
也就是霍征透露出目的里,要权是真的,复仇也是真的。
何况衡王昌王废了,他要扶持九皇子上位,就会有权利更迭。
旧势力没落,必然是新贵的天下。
要是和霍征联手,陆挚未尝不能借机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可弄权势必伴随猜忌、背叛……极有可能遭到反噬。
云芹用气音问:“你被说服了吗?”
陆挚垂眼看她:“你觉得呢?”
云芹很肯定:“你没有,你读书多年,当官不是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