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宝珍赶紧又起来,到了屋外,只看云芹正和一个婢女讲如何做糖渍梅花。
看到她,云芹一笑,温和说:“好友,怎么了?”
宝珍笑骂道:“还以为你真走了!”
云芹却知道,她舍不得自己,只是不会表达,天家把孩子生得太高贵,可人的悲欢离合,不分高低贵贱。
两人重新回到屋内,宝珍偷偷擦了下眼角,说:“什么时候回来?”
云芹:“三年又三年?我不知道。”
宝珍:“早点回来。”
云芹:“好。”
宝珍又说:“你们要是太晚回来,我可会把你们调回来的。”
她如今手里有权。
云芹学着男子作揖,有模有样,道:“宝珍大人手下留情。”
宝珍笑得捧腹,趁着这时,云芹示意婢女合门。
她轻声说:“朝中有风波,你定要小心霍征。”
宝珍:“我知道,这人要扶持九叔,我会当心的。”
想到一事,她眉宇惹出愁绪,道:“祖父不喜我干涉立储,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太令祖父失望。”
云芹:“你对你自己失望吗?”
宝珍摇头。
云芹:“那就好,”她蜷起宝珍的手指,说:“既然能握在手里,那就握住。”
宝珍缓缓攥起手指。
她就是贪恋权势,那又如何?难道她的祖父、父亲、兄弟,就不贪恋?
去争,这便对了。
…
云芹去衡王府,陆挚与她分两路,上了马行街一座寻常酒楼的二楼。
守在门口的,是段家人,推门请他进入。
迎面是浅淡的日光,熏香冷冽,段方絮坐在古朴的平纹檀木椅上,独自斟茶吃。
陆挚拱手:“段大人。”
这几年,段方絮眉间“川”纹深刻许多,他道:“不必拘礼。这次你去的福南路,是自古兵家不争之地。”
陆挚笑道:“我明白,只各州难免有世家势力,那地方反而好一些。”
譬如段家和蒲州就有渊源。
这也是皇帝的考虑。
段方絮叹道:“一时不知你是胆大,还是胆小。”
陆挚:“大人如何看我,我便是如何。”
二人谈话不久,只吃了一盏茶,陆挚想起皇帝提起段方絮的口吻。
虽这话由他说有些僭越,但段方絮是段砚长兄,也曾帮过自己,陆挚道:“大人对昌王派系,需见好就收。”
段方絮嗤笑:“什么是‘好’。”
陆挚:“今上想法。”
段方絮:“我正是揣度到了,才知今上对昌王太放纵,乃至一案接一案,若不拔除昌王,将来祸害朝廷。”
陆挚沉默了一下,道:“大人清楚便可。”
满朝会这么做的,或许只有段方絮。
段方絮不是不知“过刚易折”,只是,他走的也是孤臣之路。
……
云芹和陆挚在盛京的房子,当然没打算卖掉。
这日他们和姚益、林道雪、何桂娥、王竹、王文青等人吃饭时,托请他们看顾一下房子。
门房兼车夫孙伯有家室,也留在盛京。
至于沈奶妈和卫徽,则与家里说明白后,丈夫婆家支持,他们也要和他们一道走。
林道雪握着云芹的手,无声落泪,何桂娥也侧身擦泪。
云芹笑道:“不是不回来了。”
林道雪:“我明白……说起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云芹:“说罢。”
林道雪:“你走之前,能不能把你上一本没写完的话本写完?那个道观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真是整日想。”
云芹:“……”
何桂娥“噗嗤”笑出来,说:“对啊,婶娘,我也想知道。”她如今学了字,也能看话本了。
云芹早就忘了前文,林道雪却有稿子,何桂娥怕她溜了,捉着她的手,道:“纸笔好了,快来写吧!”
云芹一边笑一边躲:“陆挚救我!”
前堂,陆挚翻着抄写云芹话本的手稿,心道自己怎么催没用,这回云芹该写了吧。
…
四月初三,清晨,远近水面,叫阳光镀出一层浮光。
云芹陆挚打包好行囊,带上小甘蔗、沈奶妈、卫徽,一行五人打算坐水路南下。
这日来了许多人送,宝珍无视陆挚的脸色,塞了一根纯金簪给云芹。
叫人意外的是,船临启航时,霍征也来了。
他骑马到的渡口,对陆挚说:“陆大人之魄力,叫我钦佩。”
他还以为接下来朝中风波,自己会和陆挚敌对,结果他选了另一条路。
陆挚:“彼此彼此。”
他和云芹后来想,霍征能从一届无名之辈,爬到这个位置,定也付出极多,光时间,就三十年,其余更不必提。
自然,他们说不出愿他事成的话。
这时,王竹和何桂娥买了东西,从不远处走来,见到霍征,问:“这位是?”
陆挚介绍了一下。
王竹没入仕,不了解霍征,来送别的都是夫妻,他没多想,又问:“霍大人,不见尊夫人?”
云芹和陆挚咳了声。
霍征冷笑,说:“她去世了。”
王竹尴尬:“是我冒犯了。”
何桂娥赶紧把人拉走,一边道歉。
霍征看着他们离开,只说:“如今记得她的人,不多了。”
云芹:“那你一直记得她,她应该很开心。”
霍征沉默很久。
直到船远去,天际辽远,山水画般的颜色,渐渐在他浑浊的眼底铺开,近乎刺眼。
……
因是去地方赴任,这艘船只搭载了陆家五人、几个侍卫,并三个顺路去各县赴任的县令县丞 。
白日陆挚不怎么出船舱,但凡被那些县令县丞遇上,又是一阵应酬。
夜里,初夏江面微寒,那些官员不出来,他行动宽泛点。
云芹和小甘蔗第一次坐大船,好是新鲜。
于是,天黑之后,只要天色好,他们三人就搬来两张东坡椅,在甲板看天地、看江河、看书卷。
这日云芹和小甘蔗一道看地图。
小甘蔗认得很多字,问:“我们到哪了?”
云芹指一个地方:“这儿。”
小甘蔗:“好快哦。”
其实云芹也不知道到哪,随便指的哄小孩,陆挚靠在东坡椅上,低声笑着。
突然,小甘蔗指着两个字,说:“这里我知道,淮州,外祖家。”
云芹看着图上小小一点,陷入沉思。
这回他们的船没路过淮州,就算路过,为了及时赴任,也只能远远看一眼。
陆挚轻声:“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云芹:“嗯。”
时辰晚了,小甘蔗打呵欠揉眼睛,沈奶妈从船舱里出来牵她:“小姐,去睡咯。”
甲板恢复安静。
一到两人时候,陆挚就要和云芹挤一张椅子,云芹笑说:“太挤了。”
陆挚:“我抱着你。”
两人调整好姿势,躺在一张东坡椅上。
他要当枕头,云芹也就顺着他,靠在他身上。
他们一起望着天空,入目漆黑天幕,星光熠熠流动,却也迢迢,不近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