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芹环视一周,伙计上茶,茶气袅袅,她吃了一口,是西山白露。
这茶色汤清亮,回甘清甜不涩口,她向来喜欢,可见白掌柜事前定是打听过自己。
原来她也到了会被人揣度的位置。
她没在布庄久待,想去看下一间铺子时,外头布庄伙计在赶人:“二小姐,知州夫人在里面呢,别吵闹……”
云芹抬眼,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铺子外,紧紧皱着眉。
她声音不小,叫白掌柜:“大姐,你让我进去!”
云芹:“嗯?”
白掌柜目光躲闪:“那是我姊妹,名白湖珠,年二十,心气太盛。夫人若觉得嘈杂,我这就去……”
云芹笑了笑,说:“让她进来吧。”
她是许久未曾听过“大姐 ”二字。
白湖珠气势汹汹迈进屋子,见到云芹,立刻收了气焰,换了有些僵硬的笑。
她行了一礼,道:“见过夫人。”
云芹颔首:“你们有事先聊,不必顾忌我。”
白湖珠道了声是,她大姐便把她拉到角落。
姊妹俩小声说了几句,白掌柜跺脚,说:“你找我要钱,我也是没法。人家不让你好过,钱有什么用?”
白湖珠:“我不信没有王法了,契书上明明白白的事,他们就这么叫朱大人护着,莫非是官官相护……”
及至此,云芹明白了。
她放下茶盏,问:“官官相护?”
白掌柜赔笑:“夫人莫要听妹子胡说,事出有因。”
原来,白掌柜这个妹子极其能干,前几年,她跟姐姐借钱,在杭州下辖和江县租赁一块地,办了一家“锦绣织坊”。
几经牵线,织坊织物好容易卖出去,开始挣钱了,那地的主人王员外却要她搬走。
“夫人请看,十年租期,王员外却出尔反尔,甚至连租金都不还我,成日在我那儿闹。”
白湖珠摊开契书,双手递给云芹。
云芹问:“如何不告官?”
白湖珠:“朱县令和王员外狼狈为奸,我告一次官,王员外就找人扰我的织坊一次。”
初来乍到,就有案子。云芹先收起契书,说:“这张纸我先带走。”
看她愿意管,白湖珠摁着激动,说:“多谢夫人!”
随后,云芹又对她们说:“对了,下次有事直说就好,不用演一出戏给我看。”
白掌柜、白湖珠:“……”
原来,云芹早发现姊妹俩演了一出戏,就为跟她揭穿朱县令。
她理解白家姊妹的做法,这样迂回,不至于把人架起来。
她们以为就算她看出是演绎,应该也不直说。
只是演得有些明显。
她走后,白家姊妹尴尬得满地找缝,自不必提。
…
这日,云芹和陆挚说起这事。
陆挚笑了好几声,才说:“那朱县令告病没来。”
他今天在府衙见了当地官员。
同知提醒陆挚,朱某家世优渥,又有举人功名,来和江县熬个两任六年,就能回盛京当京官。
云芹:“什么来头?”
陆挚:“他祖上有功,如今父亲是户部尚书,岳父是兵部尚书,都是朝中大员。”
云芹想了片刻:“好熟悉,在哪听过。”
看她已经忘了,陆挚不由笑道:“他正是本家堂妹陆停鹤的夫婿。”
……
和江县,朱府。
朱尚书给儿子铺路,早早买下一座府邸,一番捯饬,外头并不僭越,里头却玉栏华美,花团锦簇,堪比知州府。
陆停鹤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一个端着茶水,一个端着羹汤,三人沉默地走在游廊上。
她垂眸盯着自己足尖的莲纹,思绪飘回盛京。
四年前,昌王因毒杀案彻底失势,她父亲也终于顺利擢升兵部尚书,解决了心头大患。
本是举家欢庆的好事,可没多久,陆家的处境又尴尬起来。
因昌王倒台,段陆二家没了联合的理由,段方絮又与陆湘理念不合,渐行渐远。
虽然兵部尚书品阶高,可谁不知道,调兵遣将的实权都在霍征手里。
甚至有人暗中说,朝中最无用的便是兵部。
于是,亲家朱尚书对陆家也爱答不理。
家里想送陆伯钰进户部,那朱尚书竟说,陆状元要进户部,最好避着。
二陆关系淡漠,户部有陆挚,就不会有陆伯钰。
何况一个三元及第,一个靠祖荫入仕,朱尚书自是偏向前者。
陆停鹤母亲颇有愁容,与她说:“你要是当初能嫁给段砚就好了。”
一句话,叫陆停鹤夜里辗转反侧许久。
她原想给家里做成好事,可总是处处受挫。
这几年下来,她也有寒心,但每每看到母亲愁绪,便觉得家中始终缺不得自己。
今年年初,父亲打探到陆挚即将调任杭州,陆停鹤本在盛京朱府伺候公婆,被匆匆打发来杭州。
她从前与云芹有往来,朱家同意她出来,往好听了说,是怕儿子和陆挚有冲突,她好调解。
实则只教她给他出气。
她停在房外轻敲门,道:“夫君。”
朱县令声音模糊:“进来。”
候着的婢女推开门。
五六月,杭州暑热,房里摆了四只冰盆,寒意迎面,紧接着,是一种馥郁温香,奢靡非常。
房中两个妾室起身,朝主母行礼。
陆停鹤示意她们出去,丈夫则吃着酒水,又摘一颗葡萄吃,对她是眼睛都懒得抬。
婢女低头,放下茶碗。
陆停鹤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说:“新知州上任,夫君告病不去,已是冒险。”
“如今都快十日了,夫君再拖着,只怕知州心有不满。”
她话音刚落,丈夫骤然挥掉桌上的吃食,瓷器砸碎了一地。
饶是早有准备,陆停鹤和几个婢子,全吓得一耸。
朱县令道:“怎么,人人都得怕陆挚不成?我不去,他除了生怒,还能奈我如何。”
他又指着陆停鹤,讥讽说:“还有,要不是娶了你,我哪还得避着陆挚。”
他果然迁怒了她。
实则前知州调走之际,他想进府衙,然而陆挚一来,家中再三嘱咐他这三年老实点,令他憋屈。
不过,他已习惯全怪到陆停鹤头上。
陆停鹤默默垂泪,道:“是我让他们关系不好的吗。”
上一辈恩怨难消,她了解不多,只知家中尽力挽回依然无奈。
可她没做过什么,偏偏要为它受恼。
朱县令不听她辩解,径直离开书房。
陆停鹤擦掉泪,平复好心情,她又想,云芹也到了杭州。
不管如何,她得去见见她。
正想着,一个传话的小厮步伐很快,到了书房外,差点撞上朱县令。
朱县令:“匆匆忙忙做什么?”
小厮:“大人,洪秀才他们被捉了!”
洪秀才几人是和江县的秀才,与朱县令往来频繁。
朱县令:“在和江县谁敢捉他们?”
小厮:“新知州!”
……
朱县令告假的事,陆挚早忘了。
杭州比建州大,事更繁杂,这十多日,他忙得脚不着地。
终于明日休沐,陆挚与几个下官吃酒,喝倒所有人,身心舒畅,仗着酒意疾走回家。
到杭州后他雇个人力当长随,此时,那长随狂奔:“老爷,老爷慢些!”
家门口,卫徽借着灯笼的光捧书读着。
陆挚回来,他忙起身,道:“老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