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吸一口气,起身前去。
见到她,朱县令果然怒气更甚,道:“你来杭州做什么,又帮不上忙。”
她说:“当初我说了……”
朱县令继续砸:“若不是你和你家,我能这么倒霉被陆挚抓到?”
一块碎片迸到她鞋旁,它棱角分明,光泽尖锐到刺眼。
陆停鹤从没砸过东西,却不知是什么感觉。
她蓦地咬住牙根,拿起博古架上一个瓷瓶,砸到地上,“嘭”的瓷瓶碎了一地。
朱县令怔忪:“你疯了?”
陆停鹤不答,又抱起一只汝窑瓶,狠狠砸到地上。
紧接着,她一口气摔了七八样东西,耳畔只剩下一声又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等她终于停下,满屋子碎片换来满屋子宁静。
丈夫不砸了,仆役、婢子、于管事聚在门口,外面阳光盛,他们的眼神隐在灰暗里。
但无人敢上前。
陆停鹤一笑,原来,发疯这般简单。
……
碧天如洗,日光金灿灿落在树梢,绿叶被照得泛金。
亭子里,云芹触触树梢,指尖发热,陆蔗也跟着去摸树叶。
这是她们到墉州的第三天。
越往南,到了十一月末,也没有半点下雪的迹象。
白湖珠和林道雪握着一片织锦,你来我往,激烈讨论着。
这织锦出自墉州织工刘娘子之手,恍若流金精美,白湖珠想用在织坊,林道雪却认为不实在。
这是人家吃饭的手艺,不会轻易教授旁人。
见白湖珠难以割舍,云芹笑道:“不若问问刘娘子,可愿意去杭州。”
这是个好办法。
就是安土重迁,若非必要,没人愿意跋山涉水,离开故乡。
白湖珠和林道雪犹豫:“真那么好请就好了。”
云芹:“我去问。”
这一问,刘娘子踯躅一天,给了答复:“夫人,我愿意去杭州。”
白湖珠和林道雪都惊讶,再一问,原来刘娘子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有好手艺,却没有好的徒弟。
到杭州,她可以施展这身本事,而且两地是七八日的水路,快一点只要五日,不怕离太远。
再说,刘娘子道:“想到织的衣裳是云夫人穿,就觉得值当了。”
白湖珠:“那确实。”
云芹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一旁,陆蔗只觉娘亲闪闪发光,又有点紧张,倒是更黏云芹。
此行她们出发时是七人,回去却是九人,多了两位织娘,都要去锦绣织坊。
可以说,收获颇丰。
临要离开墉州,云芹带陆蔗到街上看看。
此地吃的偏甜口,和建州有点像,却不完全一样,云芹在路边买了一袋糖炒板栗。
板栗冒着热气,板栗肉又糯又绵又甜,陆蔗想拿,被烫得直捏自己耳垂。
云芹好笑,给她剥了两个。
陆蔗一边嚼着,道:“娘亲都不怕烫的。”
云芹得意:“我手皮粗,你手皮嫩。”
陆蔗摸摸云芹的手指,说:“我也想粗一点。”
云芹:“好。以后要是去淮州,我带你去上山玩。”
陆蔗:“好玩吗?”
云芹脸不红心不跳,道:“玩过的都说好。”
陆蔗期待起来。
她们又买了好几样,一条街吃到底,一大一小无声打嗝。
云芹想到明天就坐船回去,若是顺利,五天就能到了,但要是不顺利,就得十多天。
她道:“给陆挚带些吃的。”
陆蔗:“好呀。我有点想爹爹了。”
云芹想,她也是,不知陆挚在家如何。
最后,她们挑了一样杭州没见过的油饼,包在纸里,焦甜香味屡屡散溢。
天气晴好,还是冷的,短时间不怕放坏。
夜里,房中亮着一盏灯,云芹展开纸,方要记账,忽的忘了“賒”字如何写,越写越不对劲。
她靠到椅子上。
要是陆挚在身旁,她就能直接问了。
终于,十一月二十八,码头上停靠一艘船。
风很大,一行人穿戴披风,告别当地认识的娘子,她们手扶着手,一边笑说一边登船。
风鼓满船帆,船驶离堤岸。
云芹看看行李里那包油饼,它凉了再热,没有刚买的时候好吃。
隔日,她又忍不住看它一眼,它要是坏掉,陆挚就吃不到了。
第三日她看油饼,陆蔗趴在门口,拢着手,小声说:“娘亲,你要吃就悄悄吃了,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云芹好笑:“我不是要吃,只是……”
陆蔗:“只是什么呀?”
云芹:“时间好慢。”
陆蔗从门外挪进来坐下,说:“是好慢啊。”
云芹知道,陆蔗还不能体会这种由年岁累积的感受。
她自己却仍记得十岁那年捡的一片落叶,仍记得坐在山上看夕阳,只觉时光漫长。
但这几年,弹指而过。
她浸润在有陆挚的时光里,习以为常,便不觉得日子慢。
万幸她觉得慢,那油饼不觉得慢便好,好歹到了第三日还没坏。
陆蔗很高兴,问:“后天我们是不是到家了?”
云芹笑说:“是。”
这一趟回程意想不到的顺利,后天是腊月初三,比原定的初八早了五日。
只是才说顺利,不顺利就来了。
下午,天上凝聚一团浓云,下起冷雨,雨势越来越大。
白湖珠和云芹、林道雪说:“这雨要是不停,晚上咱们得就近停靠,等雨停了再走。”
林道雪:“阿弥陀佛。”
若是这样耽搁,就是三四天。
陆蔗原先生龙活虎的,听到这消息,她趴在窗台,瞅着远近江面,喃喃道:“快停吧。”
云芹也想,快停吧,她真怕油饼坏了。
侧耳听了片刻,雨越大了。
陆蔗不想了,说:“娘亲,我想听话本。”
她从八岁觉得自己长大了后,就不缠着云芹讲话本了。
云芹笑了笑,说:“就说说打醮吧,我小时候,经常在道观和一个道人玩……”
她讲一半,陆蔗也听一半。
一个以为自己讲完了,一个以为自己听完了,其实两人靠在一处睡着了。
却又不知睡了多久,外头,林道雪轻敲门:“云芹,阿蔗,吃饭了。”
云芹勉力睁开眼睛。
天色暗淡,除了江水声,一片阒然,世界仿佛空荡荡的。
她撑着手臂起身,在安静里,推开门扉。
带着水汽的风卷入船舱,云销雨霁,傍晚的天际透出一抹淡金,潜入她的眼底。
心情便如一道枯黄的苔痕骤然遇水,变得青翠柔软。
林道雪笑说:“雨停了。”
云芹也扬眉笑了,真好。
这一晚,船只没有停靠,继续踏浪向北。
初三傍晚,陆蔗靠在船上栏杆处,指着不远处的九峰塔,高兴地跳起来:“娘,咱们回家啦!”
云芹找了件斗篷给她披上,笑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