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着“写”几个字:“我也会一些。”
这倒有些不服老的意思。
春婆婆笑了:“这也必须的啊!”
何玉娘:“必须!”
……
且说回东北院。
东北院离老太太那不远,但云芹和陆挚还没取饭,就绕路西院, 抵达厨房,走了一大圈回屋。
到厨房时, 胡阿婆也在,云芹顺道瞅了一下,灶台上, 根本没有毛竹笋。
毛竹笋就是陆挚的鱼饵,偏她咬上去了。
没得吃笋,她是有一些失望, 却是松口气。
这样也好,要是毛竹笋不焯水就做成菜,很容易发苦,那就不好吃,很可惜。
她不愿糟蹋粮食,再加上,她方才透过缝隙偷瞧陆挚,看他眉宇一如既往的宁和,也安心了。
这才忍不住“自荐”,搅了老太太的计划。
用着饭,云芹也解释了,今日为何躲在何老太那儿。
果然就是老太太的主意,陆挚眉眼弯弯,一直低声轻笑。
云芹有些好奇,说:“也不知老太太的妙计。”
陆挚:“也是。”实则他从迈进老太太院子起,就看破老人家无计可施,来去就一个“拖”字诀,神色才那么严肃。
毕竟,全家也就云芹会找她要办法。
等到停箸收碗,打开窗户,吹着丝丝夜风,拂过两人面颊,倒了两杯热茶,他们该谈早上的事了。
云芹双手捧着杯子,水汽柔软氤氲中,她眼波转眄,静静等陆挚开口。
陆挚也坐直身子,思索了一下,道:“我不喜秦聪此人,早上听到‘秦家’后,才一时语塞。”
云芹怔了怔,轻声:“嗯……”
陆挚低头,啜了几口吃茶。
“不喜秦聪”,别看只短短几个字,他却想了一日,才说出来给云芹听的。
陆挚回忆起那几次,秦聪寻衅的模样。
实则在盛京,文人比试之风盛行,陆挚收到过许许多多的挑衅,他从不往心里去。
只因他不与旁人争强斗胜,外界如何变动,他都秉持修身养性,克己慎行。
这一点,他自认做得尚可,唯秦聪,会令他每每心生不快。
承认这种不喜不快,却有违他一贯的作风。
从前,他压着这点心思,可秦家能量大,生活在阳河县,就是处处能听到“秦”字。
他想,许是人都有“小心眼”的地方,只作用在不同事物上。
好不容易,他剖白了心情,他始终没看云芹,挽袖提起素白陶壶,给自己添茶。
眼帘里,云芹伸手过来,把手里茶杯,放到他前面。
她已经喝完了,茶杯是空的。
她在看他。陆挚沉了沉呼吸,跟着抬眸,迎上她的目光。
云芹手肘搭着桌案,双手捧着脸颊,双眸含笑,说:“是呀,我们也不喜欢秦聪和秦家。”
整个阳溪村,没人喜欢秦家,尤其是云家人。
陆挚心下一片清明,脱口而出:“不太一样。”
云芹抬眼:“嗯?”
陆挚:“我讨厌秦聪,是他对你心思,极为不好。”
难得他用词如此绝对,竟是有些愠意,透出一点少年意气。
也是这一句,云芹终于悟了。
她好像才发现,秀才这样的好人,原也会吃醋吗?她缓缓阖起眼眸,就着撑脸的姿势,悄悄挪动手指。
手心捂住脸,须臾,她又反过来,用手背手指贴脸。
怎么脸上还是热乎乎的。
把话讲到这么明白,云芹羞,陆挚也有几分赧意。
他垂眸,抑了下心跳,再瞧面前她放的那只空茶杯,赶忙端陶壶,给她加注茶水。
一时不察,他倾倒的动作大了些许,茶水滚进杯子,满溢出来。
淅淅沥沥。
云芹也回过神,掏出手帕擦茶水。
陆挚握住她的手,按在桌案上,倾身越过桌子,靠近云芹,湿润的气息落下,啄吻在她唇上。
这个吻比平时的都用力,在床上时候,也不过如此,唇齿相依,绵长柔软,气息都软成雾似的。
好一会儿,他温存地轻吮她下唇。
云芹眼波盈盈,也明白了,笑说:“那,你并非不喜抄写状纸这事。”
陆挚平复心绪:“是,我好独善其身,只是,你也有你的道理。”
不过,今日她去找何老太调停,说明,她对何老太,有一种打从心底里亲近的信赖。
陆挚承认,他很羡慕外祖母。
他待要再说什么,云芹已经去翻出状纸。
一天了,她还没抄,第一因为是离约定的日子,还有几天,不急片刻,第二就是要在家里长辈那过明路。
第三,她想好好抄写,而不是糊弄。
她知道这状纸,代表什么,神色一凛,问陆挚:“那待我抄完,你可以帮我检查一番么?”
陆挚心下一松,笑了:“自然是好。”
他面上含笑,心里也更雀跃,她问他检查,何尝不也是亲近的信赖?
只一点,他盼着这种亲近,能多些,更多一些。
看她抿着唇,那唇色水润,他喉结轻滚,转而笑了笑,散了这阵私欲,因云芹正在铺纸,有正事要做。
两人低声说着秦王二家的人命官司,陆挚也便知了全貌。云芹正式抄之前,在粗糙的纸上,练习一番,尤其是难写、易错的字。
等她练熟了,在阳河纸上,一字一句写:
“具状人王春花,年五十三,系淮南西路淮州阳河县阳溪村,本村媒人……”
云芹刚开始写字,是模仿陆挚的字。
到如今,她整体笔锋像陆挚,又因她有些懒意,惯常写成“连笔”,所以字有两三分“草书”,却并非因为心急。
也是这几分随心,让她的字,整体工整圆润,轻盈飘逸。
看她写得认真,一字接着一字,陆挚不出声打搅,他拿起剪子,剪桦烛烛芯,把光拨亮堂了许多。
他思来想去,不由的,也铺开一张纸,写下:
“张先生亲启,学生遇一策论,翻阅书籍,不能自己定论,可否请先生提点……”
“沙沙”的写字声里,两人的笔端,各出两篇字:
云芹的笔下,缓缓陈述:“我孙子王七年十五,七年九月十八在秦家阳溪庄偷捕鱼,却遭秦玥、刘瑁、林传宗等人故意推下河水。”
——数九寒冬,风里,雪里。
王家几人相互搀扶,瑟瑟发抖:“到县里就好了,到县里,七儿的命就有说法了……”
可是,真的如此吗?他们其实也知道,秦家代表什么。
只不甘心,那孩子,才十五岁啊!
“王七水性差,秦玥几人以此嘲之,待王七上岸,冰水伤肺腑,三日后身亡……”
阴暗的县衙堂内,站着面孔模糊的汪县令、衙役、县丞,状纸被丢到地上,并一声斥责:“你们看看,写成这般,叫本官如何判?”
古朴的乡道,出殡的队伍里,冥币抛洒向天空,唢呐与哭声哀切。
倏而,所有声音汇聚到一处,凝到云家一座茅屋内。
王婆眼里,云芹收起状纸,只一句:“好,我来抄。”
刹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
陆挚笔下:“甲偷鱼,固然错在先,却罪不至死;九月水冷,乙之故意,可见一斑,却与当地父母官勾连,逃了律法。”
“……”
盛京,萧山书院。
再过几日,便是殿试,朝中礼部十分忙碌,贡士者,有的挑灯夜读,十分紧张,有的赏花作诗,一派悠闲,不一而足。
书院书房里,张先生案头,放着这封信。
他私心喜欢陆挚的字,又视他为得意学生,把这封信看了两遍,琢磨着,起身踱步。
甲盗窃为真,乙弄出冤案,只是乙势力大,如何判,是个问题。
遇到这种问题,张先生喜欢公布到萧山书院,供众人切磋议论。
他先问屋中另一人:“对于拾玦信里这桩案子,文业,你如何看?”
段砚起身,作揖一拜:“回先生,学生觉得,天底下没听说人为一条鱼,赔了命的事。”
张先生:“哦?”
段砚:“乙有罪勿论,应当先拔除乙之根系,否则,当地父母官如何换,乙依然权势滔天,欺压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