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雀跃的声音,贺晋远的唇边也不觉露出一抹笑意。
他的娘子初学算账,当以鼓励为主,这样,她才有兴致继续学下去。
“娘子今日十分用功,比昨日大有进步。”
姜忆安骄傲地挺起胸脯,自豪地捋了捋额前的几缕乌发,满脸自信地说:“那是当然,只要我用心学,什么都难不倒我!”
贺晋远轻勾了勾唇,乌黑的凤眸紧盯着她模糊的身影,眸底亦闪过一抹温和的笑意。
十二本账册,姜忆安都核对完了,不过算完账以后,她细细想了想,忽然眉头一皱,发现一个可疑的问题。
“夫君,我怎么觉得这些账本上记录的支出多,进项少?这最近一个月里,母亲连常吃的山参都没买,她手头是不是没银子了?”
想到方才计算的月银账目,贺晋远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母亲以前曾向他提及过账目,他粗略知道一些。
因外祖江家乃是江南之地的富商,家中资产颇丰,且外祖父膝下惟有母亲一个女儿,是以当年母亲嫁到京都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
不过,这些年过去,母亲的嫁妆花费了不少。
一部分是被父亲花销了大半,另有一些是平常的家用,再有给两个妹妹备好的嫁妆,如此林林总总算起来,母亲的账目上,所剩的余银不过几万两左右。
贺晋远沉默片刻,道:“娘子,你现在算一算,去年一整年母亲账上的收入及支出有多少。”
话音落下,姜忆安惊呼一声,瞪大了眼看着他,伸手让他摸了摸自己手指头。
“夫君还让我算?我脑袋都要算迷糊了,手指头拨拉算珠子都要磨红了!”
贺晋远笑了笑。
修长劲挺的大手握住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揉了几下。
这揉捏了几下,便舒服了一些,但姜忆安却暗暗哼了一声,依然不打算领情。
就算他帮她揉了揉手,她也不会再继续算账,今日的脑子已经用得太多了,她得好好歇一歇!
这样想着,她睁大黑白分明的杏眸瞪了他一眼,无情地拒绝。
“不行,今天到此为止了,我该休息了!”
贺晋远微微一笑,温声道:“既然娘子累了,那娘子来说,我来默算,如何?”
姜忆安眼神一亮,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于是她便翻开账本,将近一年中,账目上每个月的收入及支出念出来。
贺晋远一一默记在心,待她将最近冬月的账目念完后他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如他所料,母亲账目上的银子果然所剩不多,但即便不多,上万的现银还是有的,问题就出在那频频支出的大笔月银上。
国公府事务繁忙,三婶操持家事分身乏术,这国公府内院外院月银的发放,由母亲来分管,看来这部分银子,是母亲用来垫付了月银支出。
姜忆安也想到了这回事,便又翻了翻那些账本,道:“母亲垫付了月银,三婶怎不把银子还给母亲,尽快把这笔账平了?”
她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贺晋远沉默未语,眉峰却悄然拧紧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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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寒冬天冷,近日天空又飘起雪花,地上也落了一层薄雪。
刷恭桶的张婆子路过月华院门口时,不小心滑了一跤。
因棉鞋一不小心甩飞了出去,她便捡了鞋过来,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穿。
月华院的丫鬟秋菊要出门提水。
看到她坐在那里,因她身上有一股夜香的臭味好不熏人,便捂住鼻子说:“张婆,这石凳太凉,你别坐太久,换好鞋就赶快走吧。”
张婆子瞪了她一眼,骂道:“装你娘的好心,你巴不得我赶紧走,当我看不出来呢?”
说着,便双手在脏兮兮的袄面上搓了搓,又往手心吐了几口唾沫,胡乱在石凳上抹了几下。
秋菊嫌她腌臜恶心,道:“你别倚老卖老,我才不惯着你!你这般臭气,留下臭味都会冲撞了我们太太,还不赶紧走!”
江夫人恰好从屋里出来,听到她的声音,便从游廊里走了过来。
那张婆子看到大太太出来了,怕挨骂,便急忙跳起脚来,匆匆忙忙走了。
江夫人只看到她一个远去的背影,便问秋菊是怎么回事,秋菊道:“是倒夜香的张婆子,脏兮兮得恶心人,她怕冲撞了太太,看见您出来就走了。”
江夫人道:“她也是府里多年的老奴了,现在年纪越大越不爱干净,与她置气做什么。”
外头还落着雪,临近年底,也该到了发月例的时候,回屋之后,江夫人便让夏荷核算这个月该发的月银,核完之后把账本送到锦绣院去。
正核算着账,崔氏穿戴着厚实的斗篷,打着一把油纸伞,一路脚步匆匆地到了月华院。
这会儿天冷,江夫人见她来了,便忙让丫鬟烫了热酒,让她坐下吃杯酒去去寒气。
吃了几口热酒,想到来这里的目的,崔氏便搁下酒盏,道:“大嫂,这不是快到年节,该发月例,也该发节礼了。现在这账是从你这里走,还是从三婶的大账房里走?”
原来她常跟在谢氏身侧,对这事是一清二楚的,不过这些日子没怎么去锦绣院,所以也不大了解了。
江夫人正为这事发愁,便对她道:“还是从我这里走账,不过我账上的银子也不宽裕,算来算去,还短了不少。这明日就该发整个府邸主子下人的月银赏钱了,我正在想法子呢。”
崔氏一听,脸色便有些惭愧。
当初大嫂本只管内院的月银,还是她为了巴结三嫂,出主意让大嫂把内院外院的月银都担了,这每个月一大笔银子,搁谁也吃不消。
一想到这个,她就恨不得扇当时的自己两嘴巴子。
“大嫂,三嫂没把月银的花销还给你?”
江夫人叹了口气。
这月银的花销,她每垫付一年,到了年底,谢氏是该把银子还到她账上的。
只是前几日她去提了这事,谢氏对她说,因今年下面的庄子遭了水旱灾害收成不好,庄头送来的银子不过是往年时的一半,到了年节,阖府上下处处都要花费银子,她也捉襟见肘,难得不行。
“三弟妹操持偌大一个府邸,劳心费力实在不易,公中的账上没有银子,我就先垫付着,等来年府里账上周转过来,她就会还给我的。”
崔氏听她这样说,低头想了一回,神色复杂地笑了笑,道:“要果真是这样,也就好了。”
她说了一句欲言又止,又道:“大嫂,这月例也就罢了,该发到下人手里头铜板,那节礼你打算怎么发?”
江夫人道:“这事我也想好了,还按照去年的旧例来发,按照职位等级不同,分发不同数量的米粮、腊肉和布匹。这眼看快要年下了,有这些吃穿的东西,就算有那些使钱散漫存不住月银的,也能好好过个年。”
崔氏点了点头,又提醒道:“大嫂,这是个好法子,不过今年天冷,咱们这府里的上了年纪的老奴也不少,不如将其中一部分换成黑炭发放下去,也让他们过个暖冬,别冻坏了身体。”
她之所以匆忙来月华院提这个事,便是发现那倒夜香刷恭桶的张婆子,一双手冻得肿萝卜似的,还一直不停地咳嗽。
路上遇见她问了一句,才知晓那婆子平时节省得很,晚上睡觉时连个炭盆都舍不得用,屋子里冷得跟冰窖似的,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到现在都没好。
江夫人听她这样说,也觉得极有道理,“你倒是提醒了我,不过原来的节礼我已经定好了,那些赏礼就不动了,我再打发人买些炭发下去。”
只不过这增加了炭火这一项,便又增加了一笔银子,江夫人想了想,对夏荷道:“去把我库房里那檀木箱子里的首饰拿出来,出去当两千两银子来使。”
崔氏一听,忙道:“大嫂,你怎要出去当首饰呢?我房里还有银子呢,你手头不宽裕,我这就把银子取过来,你先使着。”
她要打发红绫去取银子,江夫人却按住了她。
崔氏没什么进项,攒几个银子不容易,她要用银子的地方也不少,若是借给她两千银子,恐怕连年都过不好了。
江夫人笑道:“那首饰当了,等过了年节还能再赎回来,不碍事。要是真手头紧到那一步,我再问你去借银子,只怕你不借给我,我还不愿意呢!”
崔氏听她这样说,便只得作罢,道:“那大嫂要用银子的时候,只管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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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年节,街市上比以往热闹得多,姜忆安在府里闷了好些日子,想去外面逛一逛,贺晋远便陪她出了趟府门。
因刚下过一场雪,外面积雪未化,屋檐上挂着成串的冰棱,地面上也覆着一层薄冰。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兜头便吹来了一阵寒风。
姜忆安下意识搓了搓手,下一刻,温暖的手炉便塞在了她手里。
贺晋远道:“娘子拿着。”
手炉热乎乎的,姜忆安眨了眨眼睛,笑道:“谢谢夫君。”
这手炉她原来不想带的,是他执意要带上马车,现下没想到果真派上了用场。
只是手里暖和了,北风呼呼刮过来,脖子还是冷的,她抬手摸了摸斗篷上的风帽,随手一拉盖在了脑袋上。
贺晋远微微眯起眼眸看了她片刻。
眼前的光线虽然朦胧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浓雾,但隐约看出她那风帽戴得有些歪斜,且风帽上的系带也没有系上。
他微微俯身,将她头上的风帽正了正,之后摸索到风帽一左一右两根系带,仔细为她系好。
若说方才还觉得冷,现在手里捧着暖炉,脑袋也戴好了厚实的狐皮风帽,姜忆安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逛街的兴致也高昂起来。
“夫君,我们去街市上买糖葫芦和糖人吧。”
知道她爱吃这些酸甜的小零嘴,贺晋远微微勾起唇角,温声道:“好。”
虽说天寒地冻的,但街市上依然很热闹,逛街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两人牵手融入到川流的人群中,姜忆安瞥了一眼街边,视线忽地凝住,脚下的步子也停了。
贺晋远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看去,“娘子,怎么了?”
他看不太清,只看到那边一个模糊的人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姜忆安牵着他的手往那边快走了几步,边走边低声道:“夫君,那个人看上去有点奇怪。”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蹲在路边,肩头一抽一抽地哭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身上胡乱裹着几件长袍短衫,那些衣裳长短不一,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不过,虽说穿了好几层,但这种严寒的天气,一看就是不保暖的,也不知这人是脑袋有点问题,还是家里穷买不起衣裳。
不过,走到近前一看,姜忆安便否定了后一个念头。
因为他身上虽没有穿棉衣厚袄,那几件夏秋时节的长袍和短裳,看上去也是不错的料子。
姜忆安好奇地看了他几眼,那年轻男子察觉到她的眼神,大约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便用力抹了两下眼泪,起身往旁边走去了。
姜忆安叫住了他,“喂,你吃饭了吗?肚子饿不饿?”
那年轻男子顿住了脚。
他先是看了看贺晋远,又定定看了她几眼,大约觉得他们不像什么坏人,方才犹豫地点了点头。
姜忆安捏了捏贺晋远的手指,道:“夫君,他饿了,我们给他买点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