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接连多日求见咸德帝无果,今日朝会,他便趁此机会谏言。
“皇上,臣有话要说。近日户部上报了预算,大周拨往西北边境的军费连年递减,去年一百万两,明年还不足五十万两。将士在外戍守,没有军饷、粮草,如何能操练兵力,抵御外敌?以内阁之见,此举应当慎重,军费不可再削减了,还望皇上深思熟虑。”
高太监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曹大人,皇上岂能不知?皇上为国日夜操劳,夙兴夜寐,只是国库不丰,皇上又能怎么办?你要是能变出银子,还用皇上忧心吗?”
曹阁老冷眸瞪视他,喝道:“这些年,国库拨出的军费皆有定数,边境军费少了,剩下的军费挪到哪里去了?我问你,单单一个左林卫,军费预算用银竟高达五十万两,你倒是说说,左林卫为何要拨用这么多军费!”
因高顺深得咸德帝器重,除担着秉笔太监、司礼监太监之外,还授任左林卫监军之职。
这左林卫乃是宫中卫队,担着护卫皇宫的要职。
自高顺监军之后,军费逐渐攀升,今年更是异常高涨,一个三千人的卫队军费,几乎与大周西北边境十万将士的军费相当。
曹阁老怒斥之后,高太监脸上并无惧色,反倒揣着手,冷嘲道:“曹大人,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军费如何使用,自有皇上定夺,轮得着你来质问我?”
一个宦官,当朝对文官之首的曹阁老这样出言不逊,满朝文武眼中都显出震惊之色。
咸德帝却只是淡淡扫了眼曹阁老,似笑非笑地道:“曹爱卿,高太监一腔忠心为国,你莫要误会了。国库不丰,内阁该想办法充盈国库,为朕分忧,而不是反过来指责高太监。”
皇上这样偏袒高太监,曹阁老满腔愤怒,连胡子尖都气得微微发抖。
他咬牙看了一眼右列。
因国公爷养病没有上朝,这右列之首便是空的,没有他老人家镇守在此,也难怪高太监气焰嚣张,仗着皇帝宠信,连他这个阁老都不放在眼里!
曹阁老沉沉暗吸一口气,只得压下心中的怒火,没再多言。
大殿内寂然无声,满朝文武也无人再谏言,贺晋远眸光沉沉地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咸德帝,道:“皇上,充盈国库并非一日之功,而先前西北边境曾屡遭外寇侵扰,虽说现在边境安然无事,却不可掉以轻心。自先帝在时,左林卫军费的开支用度每年不过五万两,现在军务未变,士兵与兵备也并无变动,军费却要增加十倍,莫说曹阁老,微臣心中也有不解。为了服众,不如就请高太监说一说,这五十万两的预算,打算如何使用。”
高太监嘴唇嗫嚅几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脸色变幻莫测,头上也急出了一层冷汗。
看高太监着急紧张的模样,曹阁老不由挺直腰杆,暗含赞赏地看了眼贺晋远。
有贺家这位后生在朝堂说这番话,就如国公爷在此坐镇一样,让他有了底气!
身为内阁首辅,他此时更会直言进谏,以大周军民为先,绝不容权宦随意染指军政用银,中饱私囊!
“贺大人说得是,如果高太监说不出个一二三来,那内阁也就只好否决这项提议,令户部再拟草案来!”
高太监抹了抹额头冷汗,求救似地看向咸德帝。
知晓贺晋远担任兵部郎中,对当朝边境、卫所军政花费了如指掌,且这内阁首辅也不好对付,咸德帝讪讪笑了笑,开口道:“贺爱卿与曹阁老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吧,散朝之后,朕会让高太监写个预算的折子出来,交于内阁再议。”
听到皇帝松了口,曹阁老捋了捋胡须,昂首阔步回列。
早朝散去,百官告退。
咸德帝走下龙椅,看了眼正要离开的贺晋远,道:“长风,你留步,朕有话要对你说。”
贺晋远顿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咸德帝顺利登基,祖父功不可没,但他并非对贺家全然信任,相反,他疑心甚重,对贺家还多有提防忌惮。
之前朝堂议事,他支持曹阁老的提议,为免咸德帝觉得他有结党的嫌疑,他思忖片刻,神色平静地解释道:“皇上,方才议事,微臣是以边境军务为先,就事论事,并非忤逆圣意,还请皇上明察。”
“朕岂能不知?你是为国着想。高太监才担任监军不久,有些不周之处也在所难免,此事以后再议,”咸德帝摸着鼻子笑了笑,话锋突地一转,“朕听说公府出了大事,国公已病了好些日子,现在如何了?”
问竹楼失火一事,刑部调查之后,案件也呈送到了御书房,所以,咸德帝早已知晓来龙去脉。
贺晋远道:“多谢皇上关心,祖父已有所好转。”
闻言,高太监眼中闪过一抹惊色,咸德帝也不自在地笑了一声,道:“那就好。你让国公安心在府里养病,朕改日就亲自去探望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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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贺嘉月、贺嘉舒明日便要出嫁,国公府中布置得焕然一新,四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松风堂也不例外。
国公爷身姿笔挺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如饮酒般,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一饮而尽。
之后,垂眸扫了眼院门处挂着的喜结,虎目闪过一抹淡淡笑意。
两个孙女婿一文一武,都是青年才俊,孙女定下这样的亲事,他心中满意。
因老二带来的心中闷痛,也已好转了些许。
院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姜忆安带着贺晋承、贺晋川快步走了进来。
看到长孙媳与两个孙子的模样,国公爷忍不住微微一笑。
姜忆安穿了一身黑色武袍,足瞪鹿皮小靴,头发高束马尾,手里拎着把弓箭,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庭院中。
贺晋承、贺晋川则紧随其后,一溜小跑。
见了国公爷,姜忆安单膝跪地,神色严肃地拱手道:“启禀贺将军,宅院防守已经布置完毕,请将军检阅。”
国公爷亦正了神色,抬手虚点了点地面,道:“大门、角门如何防守,守卫者都有何人,何时换岗,何时休息,你一一道来。”
姜忆安拿起一把羽箭,以箭为笔,在地上横七竖八地划了几道后,煞有介事地指着那幅潦草的公府布防图,道:“回禀将军,明日辰时,秦家、郭家一同来到公府,意图带走我方珍宝。卑职已将护院分为三队,一队二十人戍守南大门,一队十人戍守西角门,一队五人戍守东角门,每隔一个时辰换岗,待秦、郭两家离开之后,再行休息。”
国公爷思忖数息,盯着她虚点的西角门处,道:“此处是防守要地,换岗之时会有片刻空隙,该如何布防?”
姜忆安想了想道:“卑职会将此处另外安排盯梢看守之人,以防换岗空档之时有人偷袭。”
国公爷捋须点头笑了笑,道:“这是外防,内防如何布置?”
姜忆安灿然一笑,指了指内院的方向,道:“卑职在内设置了三重防守。一重设在二门处,待迎亲的队伍前来,两个妹夫需得经过一关“飞沙走石”方能顺利通过,此为体力考验;二重设在紫薇院、兰香院外,秦、郭两位妹夫到了此处,需得回答三个难题才能进入,此为才学考验;三重设在两院的厢房中,两个妹夫能够顺利找出两个妹妹,才算最终突破防守。”
国公爷虎目含笑,暗暗打量了贺晋承、贺晋川一番,道:“这两人担任何职?”
姜忆安笑看了两个堂弟一眼。
“回禀将军,这是我的两个副将,关于二人,卑职正有问题要向您请教。”
“讲。”
“卑职拿不准主意,两个副将哪个管外防,哪个管内防?”
“哦,他们都什么特点?”
姜忆安道:“一个机灵会打算盘,一个沉稳善用弹弓。”
国公爷沉吟片刻,道:“前者管内防,后者管外防。”
顿了顿,又看向两个孙子,笑道:“不管外防内防,一样重要。”
贺晋承、贺晋川笑着跳了起来,都猴到国公爷身边,道:“祖父,大嫂是将军,我们两个是副将,您老人家是坐镇账中的大帅,什么时候您的病好了,教我们挽弓射箭!”
下值回府,贺晋元还没走到松风堂,便听到院里传来了国公爷铿锵有力的笑声。
到了松风堂内,看到祖父身姿巍峨挺拔地站在院内,一双虎目也炯炯有神,他暗暗舒了口气。
之后,视线便移到了他的娘子身上。
姜忆安看见他便眼神一亮,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又突地敛去嬉笑的神色,郑重地朝他拱了拱手。
“卑职见过贺大人。”
看到她一副黑袍劲装利落的打扮,还在扮将士逗祖父开心,贺晋远唇畔露出微笑,不自觉深深看了她好几眼。
国公爷打量了他一眼,剑眉一皱,忍不住暗啧一声。
他这个长孙自小行事沉稳端方,只有每次见到他媳妇时,那视线根本难以移开,连眼神都柔和得不像话,变化也太大了。
晚间陪国公爷在松风堂用过饭,又侍奉他老人家喝过药,姜忆安与贺晋远方携手回静思院歇息。
因明日是两个妹妹一同出嫁的日子,一想到自己灵机一动布置的内外防守,姜忆安便高兴激动地睡不着觉。
“夫君,我今晚不睡了,现在就去嘉月、嘉舒的院子里看看她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在她一骨碌想从榻上爬起来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及时轻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按了回去。
“娘子不必着急,辰时迎亲,妹妹提前一个时辰起床梳妆打扮便可,你这个时候去她们院里,反而会影响她们休息。”
一想到两个妹妹明天嫁人,晚间需得睡眠充足养好精神,姜忆安便没再坚持。
不过乖乖在榻上躺了几息后,她眨巴着乌黑的眼睫盯着帐子顶,有些苦恼地道:“夫君,可是我很兴奋,睡不着。”
贺晋远似乎早有对策。
他轻笑了笑,自榻旁的小几上拿出一本书册来,道:“娘子要听话本吗?”
姜忆安眼神一亮,惊喜地道:“夫君你已经帮我买回来了?”
贺晋远勾起唇角,淡淡点了点头。
下值回府时,想起她要听话本故事,他便从书肆买了一些回来。
姜忆安满眼期待,“夫君,这本书里讲的是什么,你快读给我听。”
贺晋远看了裹在被子里的她一眼,随后垂眸扫了眼自己这边的被窝,不动声色地道:“娘子离我近些,这样听得更清楚。”
姜忆安迅速滚到了他怀里,脑袋靠在他胸前,与他一同看他手里的话本。
贺晋远下意识看了她几眼。
她盯着他手里的书,澄澈的杏眸睁大,似是很感兴趣的模样,还迫不及待呼啦啦翻了几页。
动作间,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他的手臂上,带来丝丝酥麻的痒意。
“夫君怎么不读?”姜忆安仰首看他一眼,伸手捏了捏他高挺的鼻,提醒他快点开始。
贺晋远回过神来,压下心头那点燥热,清清嗓子温声道:“这本《海棠记》,讲的是一个姑娘路上遇到歹徒追杀,被一个猎户救了一命,自此两人坠入爱河......”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
他自来不看这些姑娘们喜欢的有关儿女情爱的话本。
若不是想到他的娘子兴许感兴趣,他很难会说服自己,在书肆掌柜异样视线的注视下,一连挑选了数本。
姜忆安也奇怪地看了那话本子几眼。
她还以为这些话本会像嘉舒院里的书册一样,讲治水种田,讲捞鱼捕虾,还有些是行兵打仗,经营生意,甚至于江湖轶事之类的,没想到是歹徒追杀的内容。
听上去似乎也不错。
想了一想,她点了点话本,道:“夫君,你读一读那姑娘是怎么被歹徒追杀的。”
贺晋远有些意外她只对这些感兴趣。
但细想一想,他的娘子本就与众不同,喜欢这些,也在情理之中。
他翻了几页,开始读了起来,“姑娘一路疾奔到悬崖边,几个歹徒穷追不舍,姑娘看到那提着刀的歹徒,提心吊胆,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