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下见了面,大少奶奶脸上带笑又说着客气的话,她也不好劈头盖脸数落起来,于是闷闷呼出一口气,重声道:“夫人打发我来教导大少奶奶国公府的规矩,我看大少奶奶什么规矩都不懂,实在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从今天起,大少奶奶要好好跟着老身学规矩,一言一行皆要注意,不能再像昨天那般凶悍!”
姜忆安微微一笑,礼貌地点头道:“多谢,让妈妈费心了。”
孙妈妈有些意外,狐疑地打量了她两眼。
但看到大少奶奶一脸虚心受教地点了点头,不像做假,便冷脸哼了一声,道:“这四个丫鬟是太太吩咐拨到静思院的,大少奶奶身边没有大丫鬟,就让碧月和桃红当大丫鬟进屋里伺候,另外两个在院里做粗活。”
孙妈妈使了个眼色,碧月和桃红便上前行礼问安。
姜忆安看了两人几眼,爽快地笑着道:“婆母和妈妈挑的丫鬟,一定是可用的,那就都按照妈妈说的来,我没意见。”
见她尚有几分懂事,孙妈妈沉冷的脸色好了些,清清嗓子道:“既然这样,老身也就不多说了,今天我来,先教大奶奶学会一样规矩——跪着敬茶。”
说完,她在石凳上坐了,指了指旁边的青石板地面,道:“我看这里就很适合学规矩,大少奶奶总会下跪吧?先在这里跪上半个时辰。”
姜忆安不慌不忙地笑了笑,道:“妈妈先别急,我也从娘家带了嬷嬷来,要跟着你学规矩,还得经过她同意才行。”
话音刚落下,高嬷嬷便从屋里脚不沾地得飞快走了出来,一边上前走着一边大声嚷嚷说:“让我们大小姐下跪?孙妈妈你在说笑吧,我们家大小姐嫁到国公府之前,可是学过规矩礼仪的!孙妈妈这样说,是觉得姜家不会教导女儿,来了国公府,还要接受你的教导才成吗?”
孙妈妈眉头一拧,板着脸看向高嬷嬷,道:“这是太太的意思,老身只是来办事的,还望嬷嬷配合老身,莫要为难。”
高嬷嬷冷笑走上前,叉腰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我们大小姐年纪小不懂事要听你的话,我可不会!你想糊弄我这个老婆子,别妄想了!说什么太太的意思,昨儿个我们大小姐踹了世子爷,还不是为了太太出气?太太这么不念大小姐的好,反过来要教导大小姐,太太是这么恩将仇报的人吗?太太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就是你这等刁奴挑唆太太,才让太太一时犯了糊涂!你在这里耀武扬威欺负人,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要是惹恼了我,啐你一脸唾沫!”
孙妈妈气得瞪大了眼,死死盯着高嬷嬷,一张脸黑云密布,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她是个有脸面有身份的人,月华院的丫鬟们对她从来毕恭毕敬的,不承想大少奶奶带来的老货竟敢这样当面指着鼻子骂她!
她也叉起了腰,破口骂道:“你不过是个小门小户来的老东西,有什么资格说我?我来这里讲规矩是讨了太太的示下,你既进了国公府的大门,就得按照国公府的规矩来!亏你还是陪嫁来的,我看你是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肚子里,半点人事也不懂了!别把你以前的那副做派带过来,这里容不得你放肆!”
高嬷嬷朝地上重重呸了一口唾沫,大步上前,扯住她的胳膊往外走,道:“你别说这些没用的,现在就跟我去太太面前对质!”
孙妈妈干瘦五短,高嬷嬷膀大肥圆,她用力揪住孙妈妈的衣襟,孙妈妈本不想走,奈何却半点挣脱不得。
“你还打着太太的幌子在这里放屁呢!我们大小姐不敢说什么,我豁出这张老脸当面去问问太太,到底是不是太太让你到这里插手大少奶奶屋里丫鬟的事,还让我们大小姐跪着敬茶?大小姐在娘家的时候老奴还得给她下跪呢,轮得到你这个老不死的坐在这里受我们大小姐的跪拜?你眼里没个尊卑大小,都快要踩到我们头上欺负来了,你现在就跟我去找太太去!”
孙妈妈挣不开她,急得脸色恼红,碧月桃红忙上前劝解,姜忆安也拉住了高嬷嬷,劝道:“算了,算了,嬷嬷少说两句吧,快别吵了。”
高嬷嬷嚷着说了句,“大小姐你别管!”,推推搡搡揪着孙妈妈走了出去。
剩下四个丫鬟站在院里大眼瞪小眼,既不知道眼下情形是该跟着出去,还是留在院里等大少奶奶吩咐。
其中一个小丫鬟眨了眨眼睛,吃惊地捂住嘴说:“老天爷,大少奶奶院里的人好生厉害,连孙妈妈都被骂了!”
另一个看上去有些笨笨的小丫鬟,用力点了点头。
姜忆安按了按额角,似是十分头疼地叹了口气。
“高嬷嬷就是这么个脾气,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我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旁人都没敢接话,惟有碧月抬头看着她笑道:“嬷嬷也是为了大少奶奶好。”
姜忆安打量了她一眼,碧月笑着自我介绍说:“奴婢原是在锦翠园看园子的,是太太挑了我来院里服侍少爷少奶奶的。”
姜忆安秀眉微抬,点头笑了笑。
孙妈妈方才说了让碧月与桃红当大丫鬟,那就且让她们进屋伺候吧。
“既然是太太派你们来的,以后你与桃红就在屋里当差,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看好屋子里的东西,另有差事我再吩咐你们。”
碧月方才还提着心,怕大少奶奶把她们打发了出去,现下终于顺利进了房里,提起的心放到了肚子里,高兴地哎了一声。
倒是桃红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俯身行了个礼应下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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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嬷嬷与孙妈妈怎么去月华院找太太评理,姜忆安没在意,反正婆母是个耳根子软又不愿生事的人,两个老货吵起来,她最后一定会选择自己担错息事宁人。
安排好了新来的四个丫鬟,姜忆安便带着香草出了院子,找到一处偏僻的山石旁,捉了只黑色的野猫回来。
野猫不老实,她把猫关在笼子里,从柜子里找了件贺晋远的衣裳。
他惯爱穿黑色锦袍,衣柜里都是同色的衣裳,就连袖子上的绣金云纹都是一样的,姜忆安随手拿了件嗅了嗅,衣裳还留着淡淡的类似薄荷的清香。
她蹲在笼子前,抖着袍子在野猫跟前晃了晃,那关在笼子里的野猫,登时一跃跳了起来,双眼睁大四足后蹬,朝着衣裳呜呜喵叫几声,龇牙便扑了过来。
铁笼关着,猫儿自然扑不到衣裳,姜忆安将衣裳收了起来,吩咐香草把野猫放还到府外去。
她之前怀疑贺晋远招猫,现在差不多下了定论,他衣裳上淡淡的香气与众不同,也许这种特殊的熏香会吸引到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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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将近午时,外院的书房中,贺晋远默然独坐其中。
桌案之上,一坛酒已下去半坛,屋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
阵风吹过大开的窗牖,他身后的黑色缎带随风翻飞。
忽然有女子清亮的笑声从窗外飘来,贺晋远恍然一怔,猛地循声转过头去。
凝神听了片刻,那笑声却再没出现,他唇角悄然抿直,抬手端起了面前的酒碗。
清透的酒水似冬日寒霜,清冽苦涩,可舌尖却留着一抹松子糖的味道,半坛烈酒咽进喉中,也难以忘记那甘甜的余韵。
一个心怀愧疚活在世上的废人,何德何能如此幸运?
更何况,靠近他这样命格强硬的人,迟早会变得不幸。
贺晋远微微抿紧了唇,苍白瘦削的手掌摸向酒坛,正欲将半坛酒一饮而尽时,掌心却蓦然一疼。
掌间伤处包扎的细布松散了些许,不知何时,早已悄然缠住了他的长指。
烈酒入喉,本能短暂浇熄心中的地狱烈火,但他沉默许久,缓缓将酒坛放回了原处。
书房外,南竹伸长脖子不断往外眺望,心中暗暗着急。
快到用饭的时候了,少爷还不回院里去,甚至又饮起了酒,大少奶奶怎么还不来啊?
谁料,他没盼来大少奶奶,竟遥遥看到高嬷嬷与孙妈妈相互扭打着去了太太的院子。
南竹顿时觉得不妙,赶忙叩响了书房的门:“主子,孙妈妈去静思院了,还与高嬷嬷打起来了,小的没见大少奶奶与她们一道出来,也不知道大少奶奶现在怎样了。”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贺晋远便立刻起身走了出来。
孙妈妈担着训斥教导丫鬟的职责,此番去静思院,想是因为昨天的事,要去罚他的娘子。
他本要回静思院,可临出门时转念一想,先吩咐石松抬着步辇去了母亲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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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里,高嬷嬷与孙妈妈都沉着脸站着,等着她评判是非对错。
江夫人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她实在没想到,好端端的,事情竟会发生到这个地步!亏得儿媳没当面来质问她,不然她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可眼下,她觉着孙妈妈没什么错,高嬷嬷也没什么不对,遂喝了口药汤定了定神,决定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都怪我没吩咐清楚,让妈妈与嬷嬷误会了,快坐下喝口茶歇歇,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妈妈与嬷嬷都消消气。”
孙妈妈绷脸坐下,耷拉着嘴角喝起了茶,高嬷嬷在她对面坐下,脸色也不好看。
喝着茶,院外突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转眼间,贺晋远大步走了进来。
他很少出院子,若无要事更是极少到月华院来,江夫人看见他此时来了,又惊又喜地道:“远儿,你怎么来了?”
贺晋远负手站在房内,明明双眸覆着黑缎,却似垂眸扫了眼孙妈妈,浑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沉冷气息。
他没有开口,江夫人心里却咯噔一声,扶着椅子缓缓坐了下去,道:“妈妈,嬷嬷,你们两位都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说。”
大少爷这会儿来了,必定与太太有话说,孙妈妈与高嬷嬷也都没再缠磨,应了一声走了。
待两人走后,江夫人看着儿子如霜的脸色,轻轻叹口气道:“远儿,你是为了忆安来的?”
贺晋远抿唇默然许久,开口时,嗓音沉冷如冰:“母亲,忆安何错之有?您为何要让她学规矩?”
江夫人眼眶一酸,好不容易才忍下泪。
她这个长子自小学问出众,没人能比得上他,国公爷尤为喜爱他,三岁启蒙时,便亲自将他带在身边习字练武。
那时她生了大女儿嘉月,身子还落了病,更没精力去照顾他,便常年让他随他祖父住着,所以,长子对她,恭敬孝顺有余,而亲近不足。
她自觉有愧,没有照顾好他,连他眼睛受了伤,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几年,她一心想要补偿他,眼下母子关系稍稍亲近了些,可只怕因她做了这件糊涂事,母子又要生分了。
江夫人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地道:“远儿啊,是娘不好,这件事娘做错了,等媳妇来了,娘跟她解释。”
贺晋远沉默几息。
母亲管束下人不力,这些年,孙妈妈仗着得她看重,在月华院里已是说一不二威风无比,奴婢们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
这些后宅的琐事,他原来并没在意过,可如今孙妈妈越发过分,连他的人都敢欺辱了。
他沉声道:“母亲以后莫要放纵身边的人,寒了娘子的心。”
江夫人忙应了,“儿啊,我晓得,你放心,以后我再不让媳妇学规矩了。”
没在月华院多停留,贺晋远很快回了静思院。
院门开着,院里却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
他唇角抿直,负手在外面默然站了一会儿。
自娘子嫁过来这几日,院里每天都有欢声笑语,现在这么安静,想必是她因为受了委屈窝在房里生气。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母亲有怨言,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开心。
正房的门忽然吱呀响了一声,传来姜忆安说话的声音。
贺晋远微微一怔,下意识循声向她看去。
“夫君!”
听到她唤他,贺晋远立刻向院里走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一阵欢快的风便迎面扑了过来。
姜忆安三两步小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便往屋里走。
“夫君,你去哪里了?我都等了你好久了!快来,我有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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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剧场1:
香草慌慌张张跑过来,比划着说:“小姐,不好啦,孙妈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