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晋远一直沉默着负手立在她身边。
他没有开口问她为何生气,心中却已有了隐约的猜测。
过了许久,他突然听到她冷笑一声,说:“夫君,你知道吗?我娘还在的时候,曾打算休了我爹的。”
贺晋远微微怔了片刻,缓步走到她身畔坐下。
成婚已有一段日子了,这是她第一次同他提起她年少时候的事。
姜忆安出神了一会儿,托腮看着他清隽的侧脸,淡淡笑道:“我娘最是大胆,要穿最漂亮的衣裳,要骑最好的马,她出去打马球时带着我,整个球场的人都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娘儿俩。”
贺晋远没有作声,伸出大掌,轻轻握住她柔韧的纤手。
岳母他未曾见过,但听她这样回忆,他便知道,那一定是个如她一般英姿飒爽的女子。
“自我记事起,祖母常与我娘吵架,嫌她太骄纵,嫌她不够贤惠孝顺,还嫌她没有生下儿子。后来我爹在外面有了外室,也就是我现在的继母,那时继母已经生下了我那两个蠢货继妹和弟弟,我娘便打算休了我爹。”
姜忆安微微弯了弯唇,叹气说:“我原以为我和我娘要离开姜家过好日子了,谁知道我娘却突然生了一场重病,没有来得及休了我爹就走了。”
贺晋远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惟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姜忆安却冲他一笑,沉默着出了会儿神。
嫁进来这些日子,她能感受得到,婆母对她这个儿媳很是疼爱,也很是维护,就像自己的亲娘一样。
不过,婆母的性子却与母亲大相径庭,她必须得想个法子,让婆母尽快立起来才行。
只要自己立起来了,别说害怕什么休妻,这整个国公府的人,都得对她恭敬三分,谁也不敢随意欺负了她去。
贺晋远亦沉默了许久。
自他记事起,父亲便喜欢带着二弟玩耍,也多住在柳姨娘的院子,极少与母亲到一处去。
他常看到母亲藏起来偷偷抹泪。
三岁时,他启蒙读书,不出一日便将整篇《千字文》倒背如流,先生夸他十分聪慧,祖父也对他寄予厚望,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读书之余,他有时会到母亲的院子里看一看。
从那时起,他看到父亲会难得耐心地陪母亲用一顿饭,而母亲的脸上也会偶尔露出笑容。
于是他一心扑在学业上,愈发努力读书,十五岁便接连中了举人、解元,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直到十八岁中了状元那年,他意外瞎了双眼,这一切戛然而止,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更糟。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姜忆安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石阶,正思忖着先从哪里入手帮婆母时,碧月端着两盏清茶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半袖,头发梳了个高耸的圆髻,发间簪着一朵粉色的茉莉花,味道馨香扑鼻。
姜忆安纳罕地看她一眼,觉得她今日格外娇俏,身上的香味也很是浓郁。
“大少奶奶,请喝茶。”她柔声说着,暗暗看了一眼贺晋远,大少爷不许她进屋伺候,如今他与大少奶奶在廊檐下坐着,她没有不守规矩。
她送茶来得正是时候,姜忆安渴了,端起茶盏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在她喝茶时,碧月缓步绕到旁边,朝贺晋远盈盈一拜,柔和的嗓音捏的细细的,软声说:“大少爷,这是新泡的碧螺春,前人曾说,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奴婢特意取的春末井水,用滚水煎了三道,少爷尝尝吧。”
姜忆安微微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喝空了的茶盏。
碧月给她送茶十分寻常,怎么到了贺晋远面前,就又是念诗又是夸茶的?
贺晋远似是僵住,动也没动一下,声音似浸了寒冰,冷冷道:“不用,下去!”
碧月脸色有些羞窘,咬唇看了贺晋远几眼,捧着茶退了下去。
姜忆安看着她慢慢离去的背影,突然眼神一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正缺个整治孙妈妈的由头,碧月就送到了眼前来!
她高兴地一拍石阶,侧眸看向贺晋远清隽的脸庞,突然附耳对他道:“夫君,碧月是不是在讨好你?”
贺晋远:“......”
不是讨好,是勾引。
他沉默片刻,道:“娘子以为呢?”
姜忆安自顾自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是在讨好你,这样就能获得你的信任,以后好当孙妈妈的眼线做坏事!”
贺晋远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的娘子心思澄澈,不通男女之事,即便看出碧月别有所图,也不会往那方面多想。
他默然数息,温声道:“娘子打算怎么处置她?”
姜忆安细想了一会儿。
碧月原在锦翠园里看花草,是孙妈妈将她送到静思院来的,按理来说她在后园当着差,给静思院选丫鬟也不该选到她头上,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想到这儿,她胸有成竹地道:“夫君等着,我这就去诈她一诈,看能审出什么来。”
她很快带着香草去了后罩房。
彼时碧月正在自己的屋子里调香粉,看见姜忆安忽然推门而入,唬了一跳,急忙把香粉匣子往抽屉里藏。
静思院的丫鬟少,不像别的院子几个丫鬟挤在一间屋子里休息,而是每人在后罩房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
那桃红是个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香草又是个哑巴,碧月乐得无人打扰,常关上了门呆在自己屋里,精心研制了香粉往自己身上抹,好吸引大少爷的注意。
看到大少奶奶突然进屋来,她慌慌张张锁上抽屉,站起来道:“大少奶奶有事吩咐我?”
姜忆安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拉开椅子往她面前坐了,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只盯着她不说话。
她的眼神利刃似的冰冷,碧月莫名想到了她铿锵有力磨刀的样子,冷汗都滴下来了。
姜忆安盯着她逐渐变白的脸色,道:“碧月,进了静思院,我就是你的主子,怎么处置你我说了算。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趁我现在还没动怒,赶紧坦白,我还能饶你一次。”
她话音方落,碧月便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大少奶奶,对不起,奴婢一心想要登上高枝,想留在大少爷身边伺候......是我不该动这样的心思,求大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姜忆安一愣,立掌示意她噤声,直白地道:“什么意思?你讨好贺晋远,是想留在他身边当姨娘?”
碧月面红耳赤,惭愧地点了点头。
似对她这个想法难以理解,姜忆安眉头拧紧,打量了她几眼道:“你又不是签了卖身死契的丫鬟,容貌身段也不错,还有会做香粉的手艺,以后能嫁人做正头娘子,为什么想当姨娘呢?”
碧月抿紧了唇,羞愧地说:“我娘说,世子爷那么偏宠柳姨娘,虽是个妾室,也是锦衣玉食享受不尽的,若是能给大少爷做妾,以后也能享受荣华富贵。”
姜忆安咬牙冷笑一声。
整个国公府,二房、三房、四房的叔父们没有一个纳妾的,惟有她那世子爷公爹纳了柳姨娘,带坏了府里的风气,连底下的丫鬟也有样学样,想当柳姨娘了!
说完这话,碧月身子也有些发抖,惟恐大少奶奶惩治她狐媚,不过姜忆安只是看了她一眼,没再追究她这个心思,而是道:“那你实话告诉我,孙妈妈为何偏把你弄到我院里来?”
碧月愣住,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便忙道:“回大少奶奶,是我自己想来的,与孙妈妈无关。”
姜忆安冷冷一笑,握拳重拍了下桌子,道:“碧月,我不是好脾气的人,想骗我你得再掂量掂量,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实话实说,不然休怪我不留情面。”
碧月头皮一紧,只得老老实实道:“是我娘给孙妈妈送了二百两银子,还说以后要是我做了......做了姨娘,再给孙妈妈五百两银子,孙妈妈收了银子,答应我娘把我送到了静思院。”
姜忆安冷笑勾了勾唇,与香草对视一眼。
香草愤怒地比划着,“孙妈妈竟背着大太太收了这么多银子,太过分了!”
碧月心里害怕,捂着脸抽泣起来。
这二百两银子也是她娘攒了一辈子的了,剩余那五百两,是给孙妈妈打的欠条。
她娘原是国公府的老人儿,退下后让她接管了在后园看花草的差事,可在后园呆着,一年到头见不到主子,根本没有出头之日,要是能做了姨娘,就像世子爷的柳姨娘那样,别说五百两银子,上千两银子也能有的,届时还给孙妈妈根本不在话下。
这下被大少奶奶发现了,她会被赶出国公府不说,她们娘俩的脸面都丢尽了,以后少不得会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笑话!
早知如此,她不如安安分分在后园干好自己的差事,何必存这样的歪心思!
姜忆安扫了一眼捂着脸痛哭的碧月,沉吟片刻,道:“我说了会饶你一次,定然会说话算话,不过,你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事成之后,我会给你留几分脸面,找个借口把你打发出去,这国公府我不会让你再留了,届时你出去自寻出路。”
碧月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待反应过来,千恩万谢地磕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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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这天一早,姜忆安去了月华院。
江夫人病倒在榻上好转了一些,她服侍着江夫人用完了药,说:“娘,今天怎么不见孙妈妈来?”
孙妈妈平素都在江夫人屋里呆着的,不过江夫人一病,她也称自己腰酸腿疼,说要回去歇着。
江夫人靠在榻上,温和的嗓音有几分虚弱,“妈妈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太好,在院里歇着呢,我这里也用不着她,就没让她过来。”
姜忆安笑了笑,看到桌上有一碗冬瓜筒骨汤,便道:“娘,那骨头汤给孙妈妈送去吧,让她老人家补补身子。”
儿媳心性大方,没计较妈妈以前那些管束她的事,江夫人十分动容,感动地握住了姜忆安的手。
“好孩子,难为你记挂着她。孙妈妈年纪大了,有时候说话做事未必周全,但她的心是好的,你心里不要与她置气。”
姜忆安扶着江夫人下榻起来走动走动,顺着她的意思道:“娘说得是。我闲下来时细想了想,这整个国公府里,再没有比孙妈妈好的了。孙妈妈陪伴了您这么多年,处处行得端走得正,一味赤胆忠心服侍您,从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不敢越过您去。”
江夫人唇边含笑点了点头,姜忆安扶着她在明间的椅子坐下,道:“娘,我那天还看见妈妈的袖子都磨破了,也没换件新衣裳。她跟着您这么多年,经手的事应该不少吧,别的不说,单就不贪财不昧银子这一点,行事绝对是众人的楷模,比我娘家带来的嬷嬷强了不知多少倍!”
她把孙妈妈盛赞一番,江夫人也温声笑道:“你说得很是,孙妈妈确实是个这样的人,不藏私不贪财,行事端端正正的。”
话音未落,秋菊端着汤去而复返,对江夫人道:“太太,我去了孙妈妈的小院,院里锁着门,没见着妈妈,我听人说,昨天孙妈妈抹骨牌去了,今早还没回来呢。”
江夫人不相信,孙妈妈说是腰腿疼要回院里歇着,怎会去打牌呢?
她有些担心,正要让秋菊再去找一找,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周娘子哭天抹泪地跑了进来,朝地上扑通一跪,撕心裂肺地拍打着地面,哭喊道:“太太,我的银子都打水漂了,求您给我做主哇!”
这周娘子,就是碧月的娘,在国公府当差时还往月华院里送过花草,江夫人认得她。
“你先别哭,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娘子抹着泪看了姜忆安一眼,见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便道:“太太,先前孙妈妈说能将我女儿送进二小姐的院子,在小姐身边当个有脸面的梳头娘子,我给了她二百两银子,还写了五百两的欠条,谁想孙妈妈是糊弄我的,骗了我的银子,把碧月送到大少爷大少奶奶院里去了!我问她要银子,她躲着不肯还我,我这才来找您来了!”
江夫人蹙紧了眉头。
阖府的下人都知道,在小姐院里当贴身一等丫鬟,是个不错的差事,光月银就比普通丫鬟多上一倍不止。
她给两个女儿挑丫鬟时,也费了许多心思,有擅长梳头的,有会厨艺的,也有会识字读书的,当初这些都是经过孙妈妈的举荐的。
可就算是个好差事,一年到头也不过一二十两银子的月俸,谁会花七百两银子做这笔不划算的买卖!
江夫人不太相信,“你空口无凭,我怎知你不是在污蔑妈妈?”
周娘子道:“太太,我有证据,我给孙妈妈打了五百两的欠条,我们一人一份。”
她说着,将欠条从衣襟里掏了出来,只见那欠条上写着一行字,还按着两个红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