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夫人挣扎要起身,姜忆安将软枕放在床头,扶着她靠坐在在软枕上,劝道:“娘,嘉月的事我听说了,你别着急上火,我这就与嘉舒去沈府看望她。”
江夫人眼里含泪想要下床。
她想要亲自去看一看女儿,与她说几句宽慰她的话,叫她好好养身子,可现在有心无力,动弹不得,只得虚弱地靠在了床头。
她嘴唇艰涩地动了动,泪眼朦胧地看着姜忆安,嘱咐道:“你和你二妹妹去了沈府,告诉嘉月,让她且宽心养好身子,她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姜忆安点了点头,叮嘱了几句江夫人注意休息,又给贺晋远说了一声,便与贺嘉舒一起登上了去沈家的马车。
三年之前,贺嘉月嫁给了沈家的独子沈绍祖。
这沈家原是大同府人氏,曾靠军功起家,与国公府也算世交。
沈绍祖的父亲早年故去,他袭了父亲的指挥使一职,不过是挂了个虚职,只领着俸禄没有实务,现下与寡母住在南坊的沈府。
京城面积辽阔,虽同在一城,但沈府与国公府一南一北遥遥相对,足有上百里的路程,是以去趟沈家的府邸,相当于出趟远门,路上需得大半天的时间。
国公府的马车早上从家里出发,一路风驰电掣没有停歇片刻,直到过了午时,才赶到了沈府。
彼时沈府两扇黑漆漆的大门紧闭,外头也没有门房守着。
下了马车,贺嘉舒便让丫鬟兰馨去拍门,兰馨砰砰砰拍了半天,才有个小厮从里头打开了门,探出半个头来打量了她几眼,问她道:“你找谁?”
兰馨指了指外头停在门外的马车,道:“我们国公府的大小姐和大少奶奶,来探望贺夫人了。”
小厮定睛一看,那乌蓬马车带着国公府的徽记,便先朝身边的人说了一句“去回老太太”,方开了门请她们进来。
沈家家境颇丰,府邸也宽阔疏朗,前后五进院落,东西还有跨院,姜忆安双手抱臂往前走着,偶尔左张右望打量一番。
一路走来,遇见不少洒扫的丫鬟仆妇,个个屏气凝神不发一言,见了她们便低头弯腰行礼,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要磕头,姜忆安拧着眉头急忙制止她,道:“我们是客,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那小丫鬟却道“这是老太太吩咐的,见了主子要磕头”,说着便要往地上跪,拦也拦不住。
贺嘉舒皱着眉头面露无奈,姜忆安只得上前一把拎起小丫鬟的衣领,道:“我们不是你的主子,所以这头不必磕。”
那小丫鬟听她说得有理,这才把屈下的膝盖伸直了,像别的大丫鬟一样,叉手行了个礼。
到了贺嘉月住的院子,早有丫鬟去传了信。
红莲先她们回来一步,此刻听说国公府来人了,打着帘子满脸期待地瞧着来人,待看清只有贺嘉舒和那稍显面生的国公府大少奶奶后,唇边那点希冀的笑意悄然凝住。
她原盼着江夫人来亲自探望大小姐,但来得只有未出阁的二小姐和成婚没多久的大少奶奶,说到底都是年轻没经过事的姑娘,眸中不由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贺嘉舒快走几步去了里间。
贺嘉月成婚后没多久,她也与徐家退了婚,之后大多时间都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出过门,这还是姐姐嫁到沈家后,她第一次来沈家,也是第一次亲自来探望姐姐。
“姐,你身子怎么样了?”
贺嘉月在做小月子,身体虚弱下不了榻,丫鬟来屋里传信说国公府来人了,她还不太相信,这会儿亲眼看到了妹妹,便撑着身子靠在床头上,又惊又喜地笑问:“你怎么来了?”
贺嘉舒看她脸色苍白得不像话,说话也软绵绵得没什么力气,不由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姐姐可看过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贺嘉月唇边的笑意一滞,拧眉看了眼红莲。
妹妹已经知道了她小产的事,定然是红莲这丫头背着她偷偷去国公府送信去了!
屋里还有其他的丫鬟嬷嬷,都垂眸不作声,贺嘉舒微微咬了咬唇,对红莲道:“可是你出去说嘴了?”
红莲低着头没说话,当着沈府其他丫鬟嬷嬷的面,贺嘉月正要狠心斥责她几句,突然,隔间的珠帘哗啦作响,姜忆安缓步走了进来。
她微笑道:“妹妹,不干红莲姑娘的事。是前些日子上母亲忽然做了个梦,梦到你小产了,她不放心,非要打发我和嘉舒来看你,这不一进你的院子,闻见屋里的汤药味,便知道是梦里的事应验了。”
贺嘉舒忽地愣住,茫然地看了眼大嫂,不知她为何要这么说。
贺嘉月则惊讶地看了她几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道:“大嫂,让你们担心了。”
姜忆安缓缓扫视房内一周,见贺嘉月这起居的里间不大,却有一个年长的嬷嬷并三个年轻的丫鬟垂手侍立,且这些丫鬟嬷嬷个个都身着绫罗,瞧着便是沈府有些资历的老人,便道:“我们赶了一路,累了也饿了,妹妹给我们弄些茶水饭菜来,别的都好说,独我爱吃红参鸡汤,还要麻烦妹妹打发人给我炖上。”
贺嘉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朝那几个丫鬟嬷嬷连声吩咐道:“你们一个去沏茶,一个去备些果点,再要去厨房炖上鸡汤,炖足了两个时辰,送到正院来。”
丫鬟们面面相觑片刻,都看向了刘嬷嬷,似在征求她的同意。
刘嬷嬷脚下没动,斜看了眼姜忆安,皮笑肉不笑地道:“夫人,这鸡汤炖的时间长,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少奶奶饿了,先捡些简单的饭菜做了填饱肚子,待明日再熬鸡汤不迟。”
贺嘉月面露难色咬了咬唇,姜忆安微微一笑,打量了几眼这四人之首的刘嬷嬷,点头笑道:“嬷嬷说得对,我怎么忘了这茬?今天就算了,反正我们要在沈府住上几日的,鸡汤还得麻烦嬷嬷明日五更就盯着人炖上。不过,既然今天吃不上鸡汤,晚间总得睡个好觉,还请嬷嬷亲自去帮我们布置一下客房,我睡觉认床,还请嬷嬷把帐换成石榴红轻纱透气凉爽的,要锦被锻褥,七尺长的长枕,再在屋里放五尺高的花瓶一尊,插上青竹薄荷,我喜欢闻着薄荷香睡觉。”
这些事项要准备起来,真真琐碎死人,别的不提,单那七尺长的长枕便是个少见的,刘嬷嬷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贺嘉月抿唇轻轻咳了几声,对她道:“下去准备吧,要是你不能,就去禀报了老夫人另换人来。”
刘嬷嬷暗暗嘀咕几句,讪讪闭紧了嘴,领着几个丫鬟鱼贯而出。
她们一走,这屋里便清净了。
贺嘉月睁大眼睛看了妹妹,又看了看大嫂,眼眶逐渐泛红,哽咽着问:“母亲怎么没来?可是又病了?”
红莲去送了信,娘亲知道她小产的事,不会不来的,除非......
还没等姜忆安刚要开口,贺嘉舒便如实道:“姐姐,娘听说你小产,急火攻心晕过去了,需得休养岀不了门,这才打发我和大嫂来的。”
贺嘉月一听,便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姜忆安见状,也没再说什么,任她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等她哭过了一阵,才劝道:“妹妹该当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再哭了。”
贺嘉月的眼泪却像止不住似的,一边点头应着,泪水却越来越汹涌。
贺嘉舒手忙脚乱给她擦着泪,姜忆安则若有所思地坐在椅子上,拧眉打量着她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贺嘉月才勉强止住了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大嫂,妹妹,你们来了我很高兴,一高兴就......”
她眼圈红红的,抽泣着说不出什么来,贺嘉舒只当她是因小产而情绪激动,道:“姐,你别难过了,娘说了,你还年轻着呢,以后好好调养身子,和姐夫还会有子嗣的。”
贺嘉月勉强弯了弯唇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抬眼看着姜忆安,关心地问:“大嫂,听说大哥前两日受惊了,现在他可大好了?”
提到贺晋远,姜忆安便下意识多说了两句。
从他日常用饭说起,再到每天做了什么,都细细说了一遍,“小厨房做的饭菜合他的口味,每日用饭只增不减,虽是受了惊,这两日已没什么大碍,晚间常与我一起坐在秋千椅上乘凉......”
贺嘉月凝神听着,听到大哥竟还有兴致陪着大嫂在院里的秋千架上乘凉,不由诧异地挑起秀眉,心情也好了许多。
看来,成婚后,大哥不再像以前那么沉冷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比过去的状态好了不少。
她高兴地抿了抿唇,正要说话,有个丫鬟忽地走了进来,道:“夫人,秦姨娘问你今儿个身子好些了没有?明日大爷要和姨娘一起去城外的庄子,问你要不要同去?”
听到她提起什么“秦姨娘”,贺嘉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贺嘉月靠在榻上,唇畔露出一抹苦笑,对那丫鬟道:“我现在还没好呢,你告诉秦姨娘,让她和大爷一起去吧,路上注意点身子,不必等我。”
丫鬟一走,贺嘉舒便紧紧抓住贺嘉月的手,急道:“姐姐,姐夫何时纳了姨娘,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贺嘉月却只是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轻描淡写地说:“我嫁进来久没有怀上子嗣,你姐夫变纳了他的表妹进门,这是三年前的事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便没有告诉你们。”
贺嘉舒心里觉得生气,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忿忿地抿了抿唇,说:“你小产了,姐夫怎么不来看你,还要和秦姨娘出去玩?”
“大爷还有事要忙,姨娘与他一道出去是要办事的,你别多想。”
说完这句,贺嘉月闭上眸子面露疲惫,不想再开口。
贺嘉舒狐疑地看着她,想要再多问几句,却被姜忆安按住了话头,对她道:“嘉月现在身体虚弱需要休息,不要打扰她,我们先在沈家逛一逛吧。”
贺嘉舒携了姜忆安的胳膊出来,没走几步,眼泪便憋不住了。
她方才觉得只是生气,现在才回过味来——三年前姐夫便纳了妾室进门,那哪是因为姐姐来没有怀上孩子才纳的,分明是姐姐嫁进来没多久,他就纳了妾!
她想去当面质问一下姐夫,当初姐姐与他定亲时原本是不愿的,他满口说着此生只娶姐姐一人,绝不三心二意,姐姐又拗不过父亲的意思,便只好嫁了,谁承想姐姐一嫁进来,他便违背了当初的话!
姜忆安见她眼里噙着泪,脸颊也气得发红,便拍了拍她的肩头,低声道:“稍安勿躁,先去会一会那个秦姨娘。”
贺嘉舒不解地看着她,道:“大嫂,我们去会她做什么?”
姜忆安没解释,只示意了她不必多问,之后叫了红莲过来,让她带路去秦姨娘的住处。
秦姨娘的院子就在沈府的正中间,偌大的一间院子,比贺嘉月的院子还要大上两倍,姜忆安拧眉看了几眼,抬步进了院门。
院中开阔疏朗,亭台水榭一应俱全,花圃里种着洛阳运来的牡丹,开得姹紫嫣红。
丫鬟进去通传后,有个身着正红色褙子的女子,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一双柳叶弯眉,骄傲地挺着小山似的孕肚,摇着团扇慢悠悠走了出来。
她隐晦地打量几眼姜忆安和贺嘉舒,客气笑道:“是姐姐娘家的大嫂与妹妹?我还是头一次见呢,快进屋里来坐坐吧。”
她嘴上说的客气,实则站在门槛外头,步子都没挪动一下。
姜忆安的视线在她高高耸起的肚子扫过,不咸不淡地道:“进屋倒不必了,我来就是想亲口叮嘱一句,姨娘都快生了,还是小心为上,没事就别去城外的庄子了,多注意自己身子。”
秦姨娘身子一僵,脸色微微变了,姜忆安笑看着她道:“我多嘴这样说一句,想来姨娘也不会在意的。对了,还有一句话,我要撂在这里,我们国公府的大姑娘现在要养身子,休养期间不许人打扰,这些日子我会常住这里,姨娘要是有什么事,打发丫鬟来告诉我就行了。”
秦姨娘被噎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全然不见了。
姜忆安冲她冷冷一笑,眼神暗含警告,之后没再多说,便拉着贺嘉舒走了。
“大嫂,你方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真要在这里常住陪着姐姐吗?”
贺嘉舒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睁大一双水润的眸子眨巴着看她,毕竟,来之前,大嫂也没与她说过这个,怎么忽然就要常住在沈家了?
姜忆安无奈一笑,抬指虚点了点她的额头。
都十六岁了,还是国公府长大的,明明白白的事放在眼前,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在这沈家,秦姨娘得宠,已经越过了正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贺嘉月小产了,她都还要打发丫鬟过去用言语刺激,可见不是个善茬,她若不敲打她两句,不知她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里,姜忆安突地想起一事,问红莲说:“嘉月是怎么小产的?”
红莲抿着唇,心里暗暗高兴,小姐嫁进来三年来,回回被那趾高气扬的秦姨娘压过一头,方才看到她被大少奶奶的话堵住的生气模样,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听到姜忆安的问话,她恭敬地行了个礼,一五一十地道:“回大少奶奶的话,前些日子下了场雨,地上路滑,夫人一早去给老太太请安,不小心跌了一跤。”
姜忆安拧起眉头,转眸看着她问:“这沈府是沈家老太太当家理事,还是嘉月理事?”
红莲咬唇摇了摇头,气愤地道:“都不是,是老太太当家,秦姨娘打理中馈。小姐嫁进沈府时,那秦姨娘就已在沈府住了几年了,大爷与小姐成亲后不到三个月,就纳了秦姨娘。”
姜忆安半晌未语,简直气笑了。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婆家,贺嘉月却从没跟婆母说过一次他们的不是,她到底是怎么忍得下去的?
“走吧,我们去会一会沈家老太太。”
沈老太太住在后堂,平日里府里的琐事她不大管,但因为厨房出了件厨娘失手打碎碗碟的事,此刻大动肝火怒火正盛,正要让两个强壮的仆妇绑了厨娘去打板子。
有丫鬟来通传说是国公府来了两个女眷探望儿媳,现又来拜见她,沈老太太皱了皱眉头,冷哼道:“就说我有事,正忙着,下回再见罢。”
话音方落,姜忆安便笑着走了进来,道:“老太太,好不容易来探望您一次,再忙的事,您也得往后排啊,我们老太太可千叮咛万嘱咐了,让我们向您问一声好。”
贺嘉舒听得一脸茫然,还没想明白大嫂为何忽然编出祖母让她们向沈家老太太请安的话,这边姜忆安毫已不见外地落了座,笑看着那被押住的厨娘,道:“老太太处理家事呢,正好,我们见识浅,也学一学该怎么理事。”
沈老太太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小媳妇,哑然盯着她看了又看,到底是国公府的人,她也不好当面打自己府邸的下人板子,免得传出去落个苛待的名声,便绷着脸道:“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