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佑程没有说话,而是双眼盯着碟子里的炸油圈,下意识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径直夹起一根油圈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孙子,心疼地道:“你看看,等了这么久,程哥都饿坏了。”
说着,亲自夹了块海参炖肘子,放到了姜佑程面前的碟子里。
姜老爷脸色微沉,再看一眼外面,还不见长女的影子,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看她嫁了人还是不懂规矩,一回到家就原形毕露!怪不得姑爷不喜欢她,就她这样懒怠,谁能喜欢?再去叫她一次,要是不来吃饭,就让她饿着肚子!”
话音刚落,便看到姜忆安带着丫鬟香草,慢悠悠走了进来。
她一进来,也不坐下,站在桌子旁扫视一周,视线从姜佑程碟子里的肘子移到姜老爷沉冷的脸上,道:“爹,你说让谁饿肚子?”
姜老爷拧眉喝道:“还能说谁?明知故问!阖家都等着你来吃饭,叫了三回你都不来,用不用一抬轿子把你抬过来?”
姜忆安瞪眼看着他,冷笑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哪有心思吃饭?别说吃饭了,我现在都要没处容身了,想不到回娘家一趟,爹你还让我饿肚子!”
说着,她便拿出帕子来抖了一抖,似乎又要扯着嗓门哭起来,姜老爷看她一脸,生气喝道:“我那不过是一句气话而已!怎么就如此较真了?还不快坐下来吃饭!”
姜忆安吸了吸鼻子,看了眼弟弟姜佑程,突然嫌弃地皱起眉头。
“爹,说句不该说的,弟弟的脸长得半点不像你也就罢了,身材也和你越发不像了,你看都快胖成球了,还要吃那么多!读书不行也就算了,吃成这副难看的样子,以后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罗氏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将刚拿起的筷子又搁回了原处,道:“安姐儿,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弟弟呢??”
姜忆安笑了笑,道:“娘,我知道这话不好听,可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弟弟真该听我的话,别再吃了。”
这话听起来刺耳,姜佑程恼羞成怒地瞪向长姐!
然而触到她轻飘飘睨过来的眼神,忽然想起当初被她掐着脖子按到水里的恐惧,便急忙收回视线,瑟缩着肩膀坐在那里,碟子里的肘子也没心情吃了。
看到孙儿不敢再用饭,老太太眉头不由往下压了几分,冷眼看向姜忆安,道:“哪有你这样当长姐的?正是吃饭的时候,偏这个时候说你弟弟,连顿饭也不让程哥儿安生吃了,要是饿坏了他该怎么办?”
姜忆安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道:“祖母,我不但要说弟弟,我更得说说你!大清晨的,你怎么能让他吃这些腻味的东西?纵容姜佑程吃的胖成个圆球,你这不是在为他好,分明是在害他!”
老太太最是疼自己的孙子,闻言一张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紫,气得咬牙道:“你真是强词夺理,我怎会害程哥儿?”
姜忆安双手撑在桌沿上,笑道:“祖母,你看看,这就是你老人家的无知之处了,国公府从上至下都讲究养身,清晨用饭以清淡为主,咱们家虽比不上国公府那般世家底蕴,但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毕竟当年我娘嫁给我爹,可带来了不少嫁妆,怎么祖母享受着锦衣玉食,见识却不见增长呢?”
老太太脸色黑沉如墨,嘴唇动了几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姜家原是耕读之家,当年儿子姜鸿考中举人进京做了个九品小官,微薄俸禄不足以养家,后来与苏家结了亲,凭着儿媳苏氏不菲的嫁妆,这日子才宽裕起来。
听到孙女这番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话,她气得饭也吃不下去了,干脆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沉下了脸没有说话。
姜老爷见状,没好气地睨了一眼长女,斥道:“就你多嘴,你祖母怎样还用你教导?没大没小,不懂规矩!还不坐下来吃饭,堵住你这张嘴!”
姜忆薇撇了撇嘴,冷笑道:“爹爹说得是,我看姐姐嫁去了公府,教养却没好多少,反而更不懂规矩了,怪不得姐夫都不陪姐姐回门,就姐姐这样的,谁能喜欢?”
姜忆安唇边噙笑,瞥了眼她手腕上的镯子,点头叹道:“妹妹的镯子不错,最近才买的?”
姜忆薇得意地扬了扬手腕,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当然是才买的,花了二十两银子呢!”
姜忆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镯子,忽然自顾自点了点头,微笑道:“我说看着有些眼熟,原来公府有几个丫鬟都戴着这样的镯子,是她们的主子赏的。我原还想着买上几对,等年节时赏给我院里的丫鬟用呢!”
姜忆薇一听,脸色登时变了。
她可是姜家二小姐,怎么能与公府的丫鬟相提并论?与她们戴一样的镯子,岂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
她恨恨抿紧了唇,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了下来,让丫鬟冬花赶紧把镯子压到箱底去,她一眼也不想再看了。
至于桌上的饭菜,她现在更是没有胃口再用了!
罗氏看了眼女儿气得发青的脸色,眉头深深拧起,转眸看向长女,道:“安姐儿,莫要再多说了,一家子聚在一起,好好用顿饭不成吗?偏要说些不中听的话,听得人不痛快。”
姜忆安笑着点了点头,道:“母亲说得是,今天是我多嘴了。”
听到这句话,罗氏暗暗松了口气,姜鸿暗沉的脸色也好转了几分。
然而下一刻,姜忆安刚在桌旁坐下,便道:“母亲,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趁大家都在,我也就直说了——”
她微微一笑,看了眼自己的亲爹,关心地道:“爹爹现在正值壮年,而母亲已过了生育的年龄,以后不好再生养了。我想着,不如爹爹再纳一房妾室,好为姜家开枝散叶,添丁进口,家里多几个弟弟妹妹,热热闹闹的,我心里也高兴。”
一语落下,姜鸿刚喝进嘴里的汤差点喷了出来!
而罗氏额角青筋突突跳动,眉宇间像笼了一层怒火,一双眼死死盯住了她。
迎着继母几乎喷出怒火的视线,姜忆安不紧不慢地道:“母亲一向贤良淑德,想来只会后悔没有早些为父亲想到这些,不会生女儿的气吧?”
罗氏胸口沉沉起伏数息,忍了片刻,终是没忍住,将手里的筷子啪地搁在了桌子上。
姜老爷拿帕子擦了擦嘴,瞪了长女一眼,道:“父母的这些事哪用你操心?好好吃你的饭吧,再多说一句,就回自己院子吃去!”
姜忆安灿然一笑,道:“我听爹的,只用饭,不多嘴。”
她神情轻松地夹菜吃饭,其余人的脸色却一个比一个更难看,没有一个动筷子的。
罗氏眼含怒火地看了一眼姜老爷。
姜老爷却不自在地捋了捋胡须,将视线移开了去,没有与她对视。
罗氏见他这样,心知长女刚才那个提议让他有所心动,登时恨恨咬紧了牙。
用完早饭,姜忆安将筷子搁下,微笑环顾了一圈,道:“祖母,爹,娘,我吃饱了,先回院里了。”
姜老爷咳了一声,道:“你且站住,我有话要问你。”
说完,他挥了挥手,罗氏见状,便让房里的丫鬟都退了出去,她也搀着老太太离开了。
一时正厅里清清静静的,只有父女两人说话。
姜老爷道:“你告诉爹,在国公府中,那贺家郎君待你如何?”
姜忆安还未开口,突然吸了吸鼻子,拿帕子往眼尾处按了几下,道:“爹,若是我说他待我不好,该怎么办?”
姜老爷眉头一皱,沉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嫁国公府,你就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媳,若是他待你不好,你就该更加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孝顺长辈,侍奉夫君,不让人挑出错来。”
姜忆安点了点头,道:“爹,你说得是这个道理。可我不讨人喜欢,再怎么不出错也不顶用。我想着,干脆我与他和离,还回娘家来,爹你养我一辈子算了。”
“不说好好过日子,张口闭口就提和离,简直胡闹!”姜老爷狠狠一拍桌子,瞪着她说,“若非姑爷双眼瞎了,你怎有福气嫁到国公府去?你不说安分守己地过好日子,净想着这些不着调的。”
姜忆安似吓了一跳,拿帕子捂着脸哭了两声,怯怯地说:“爹,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别动这么大气。”
姜老爷捏着杯盏,不说话了。
长女说的这番话,还有回娘家后的种种迹象,处处都昭示着,那国公府嫡长孙,确实不喜爱她。
可她已嫁到国公府,断没有和离回娘家的道理,姜家丢不起这样的脸!
想到这里,姜老爷清了清嗓子,道:“你也别太过担心,新婚夫妻还不相熟,有时拌嘴吵架也是有的,日子久了,就慢慢好了。”
姜忆安不作声,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一会儿叠成条缎带模样,一会儿将缎带打个结。
姜老爷如是说了几句,想起二女儿的婚事,话锋一转说:“现今你妹妹大了,定亲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你这个当长姐的,自然有照顾弟妹的义务。现有一个与你妹妹相配的秦郎君,在刑部任郎中,与姑爷很是相熟,你回府以后,请姑爷牵线搭桥做媒,尽量把这桩婚事与你妹妹促成了,以后姐妹守望互助,我们姜家也会越过越好。”
姜忆安秀眉一挑,不易察觉地勾起了唇。
等了半天,演了许久的戏,就在这里等着她爹说这些话呢。
她虽不意外这番话,却还是适时做出了意外的表情,瞪大一双清澈的杏眸,含着哭腔委委屈屈地道:“爹,不是我不帮妹妹,妹妹嫁个有功名的郎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那大少爷对我冷冷淡淡的没点热气,花钱还大手大脚的,一块送人的砚台就花了上千两银子!一千两银子呢!这么大一笔银子说花就花了,我就与他狠狠吵了几架!他现在不怎么理会我,照这样下去,别说给妹妹说媒了,只怕沾咱们家的事,他是一概不理的!”
姜老爷眉头深深拧起。
那贺家郎君虽瞎了,学问见识又不减,长女自小在乡下长大,粗鄙没有学识,想必正是这个原因,贺郎君与她才没什么话说,若是当初嫁过去的是薇姐儿,断然不会有这个问题!
至于花钱大手大脚,那算不得什么事,他自小是个富贵公子,花千金买砚台送人也没什么,倒是长女见识卑微浅薄,张嘴闭嘴提到银子,还拿着这个说事吵架,才让贺郎君不悦。
说来说去,还是长女的嫁妆太单薄。
姜老爷道:“给你压箱底的嫁妆银子,你花多少了?”
姜忆安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睛,道:“花了二十两了,剩下的我没敢动。国公府人情往来,年节宴席,穿衣吃饭,处处都需要花银子。我怕花完了,每天都数几遍银子,给丫鬟打赏也只赏一个铜板,仔细着呢,不舍得花。”
姜老爷一听她这番话,额角突突直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不得姑爷喜欢也就罢了,行事还这般抠门,完全一副小家子气的做派,能得姑爷喜欢才怪!
想到长女方才还贴心得让自己纳妾,姜老爷拍着胸口缓了几口气,道:“这样,明日回国公府,爹再给你三千两银子让你带去,你大方些,不要抠抠搜搜的。有了银子,你也给姑爷置一份贵重的礼,让姑爷高兴高兴!姑爷高兴了,这给你妹妹做媒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姜忆安面露难色,道:“不好吧,爹,我不想花这么多银子给他买东西,你别给我银子了!”
姜老爷气得拂袖而起,瞪着她道:“朽木不可雕也!给你银子你拿着就是,推脱什么!”
呵斥完长女,他立即回了正院,对罗氏道:“把家里账上的三千两现银都取出来给安姐儿,让她把银子都带回婆家去!”
罗氏闻言霎时瞪大了眼,心口突突直跳,差点气晕了过去。
长女回一次门,就要给她三千两银子,那她再回来一趟,姜家不得让她搬空了?
这一次又一次的给她银子,简直比钝刀子割肉还让人难受!
“老爷你想什么呢?好端端的给她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姜老爷睨了她一眼,道:“我这还不是用心良苦,一来让安姐儿在国公府站稳脚跟,二来,也是为薇姐儿的婚事打算。”
罗氏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他哪是用心良苦为了薇姐儿的婚事打算,只怕是被长女三两句话哄的头晕脑胀了吧!
想到长女方才给丈夫提议纳妾的事,她心头的怒火更盛,头顶几乎冒出烟来!
“你说,你是不是想纳妾了?”
姜老爷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安姐儿言之有理......”
话未说完,罗氏便伸出手来,冲着姜老爷的脸就抓了过去。
此时她顾不得二女儿的婚事了,给长女银子的事也撂开不提,甚至把苦心经营多年的贤良淑德都抛到了脑后,只想去挠花丈夫的脸。
姜老爷急忙闪身躲到一旁,道:“有话好好说,你怎么要打人!”
罗氏一边追着他打,一边冷笑着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纳妾!”
姜家的家产都是她的女儿与儿子的,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他纳妾生子,分走家产!
姜老爷躲闪不及,被她照着脸上抓了几下!
他抬手一摸,竟摸到脸上被抓出了血痕,不由双眼一瞪,气恼地喝道:“罗氏你怎么这么凶悍,亏我这些年待你这么好,难道你的温柔贤惠都是装出来的么!原来你与苏氏一样善妒!”
罗氏又气又急,冷笑道:“你说我装的也好,说我善妒也罢,反正我不会让你纳妾!也不会让你把银子给安姐儿!”
姜老爷胡须抖了抖,抬手指着她喝道:“你别忘了,我是一家之主,姜家的事是我当家做主!”
纳妾的事先不提,也不管罗氏哭哭啼啼生气,姜老爷立时让小厮把几箱银子装到了姜忆安的马车上,让她赶紧带着银子回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