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她一个利落的翻身靠近了贺晋远,一只胳膊撑着脑袋看着他,另一只手掰过他的脸来,好让他的脸正对着她。
她声音清越悦耳,带着点睡意的慵懒,发尾轻轻扫过他的额角,带来些微的痒意。
贺晋远耳根又是一烫,微微偏过脸避开她灼热的视线,定了定神才开口道:“今天不练刀了,多睡一会儿,等会儿用完早饭,我们去探望祖父。”
姜忆安一听便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床榻上起来,握住他的手拉他起来,兴致冲冲地道:“那夫君就别睡了,我们快点起来吧。”
本来打算再多睡半刻钟的贺晋远:“......”
他微微勾唇笑了笑,掀开被子下榻,照常到屏风后更换衣袍。
姜忆安忽然想起昨晚思来想去许久的事,便隔着屏风对他道:“对了,夫君,祖父有没有去过清水镇?”
屏风后响起他磁性清朗的声音,“娘子,清水镇属于东部青州辖下,而祖父为禁军提督,近几年一直在西部边境重镇巡视,这两个地方的方向截然相反,我想,祖父应当没有在清水镇逗留过。”
他不是很确定,思忖一息,又道:“但也许祖父会因临时军政事务途经那里。娘子觉得祖父面熟,可是觉得在清水镇见过祖父?”
姜忆安托腮嗯了一声。
她回京都前,一直在清水镇杀猪卖肉,如果以前真的见过国公爷,也只可能是在那里遇到过他老人家。
贺晋远温声道:“既然如此,待会儿见了祖父,娘子问问便是。”
祖父虽说面色冷肃,气势威严,旁人等闲不敢靠近,但她是个胆大的,显然不会被祖父的气势吓到。
说话间,他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今日同往常一样,穿了身黑色的锦袍,双眸依然覆着黑缎,不过逆光而立,那宽肩窄腰的身板愈发挺拔结实,姜忆安不自觉看了他好几眼,
用完早饭,两人便一起去了荣禧堂,彼时国公爷正在院里练拳。
国公爷已过天命之年,却无论刮风下雨,都几十年如一日地习武,从未曾落下过。
他拳法利落而矫健,右手握拳挥出时,力道威猛刚劲,拳势震得树上的叶子都颤动起来。
练完一套拳法,国公爷拿帕子擦了擦汗,眉宇间拧成川字沟壑,脸色依然沉冷不已。
边境有鞑靼部骚扰,长孙眼疾不知能否好转,无论国事还是家事,都让他忧心。
沉沉叹了口气,忽然听到两道沉稳轻快的脚步声走了过来。
“祖父!”姜忆安牵着贺晋远的手,还未走近,清越的声音已传了过来。
走到近前,贺晋远也温声道:“祖父。”
国公爷展眸看了两人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将手里的帕子扔与彭管家收了,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你们来做什么?”他沉声开口,声若洪钟。
姜忆安仔细打量了老爷子几眼,巍峨身形,麦色脸庞,剑眉粗浓,一把浓密美髯飘在胸前,中秋那天晚上刚见面没有看太清楚,现在看去,越发觉得怎么看怎么熟悉。
察觉到她好奇的视线,国公爷虎眸一瞪,迫人的威压便像无形的滔天巨浪般拍了下来。
姜忆安挑了挑眉头,暗暗收回视线,灿然笑道:“祖父,孙媳与夫君成亲那日,您老人家不在府中,孙媳没有向您敬过茶,今天来给您请安,是专程给您敬茶来的。”
国公爷面无表情地瞥了眼贺晋远,听到他温声含笑问:“祖父,忆安一早就说要来向您敬茶,孙儿孙媳贸然前来,没有打扰您吧?”
国公爷暗暗冷哼一声。
听他长孙这意思,他媳妇不说来敬茶,他就不知道来探望祖父了?
到了堂内,国公爷在上首坐了,姜忆安规规矩矩敬茶。
双手给国公爷奉上茶盏,她在旁边站着没动,一双乌黑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又在悄悄地打量国公爷。
瞥见她鬼鬼祟祟的视线,国公爷面不改色地端起茶来,刚喝了一口,便见她忽然轻轻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地笑道:“我终于想起来了!祖父,我见过您!您还记得吗?去年在清水镇的野山林里,你掉进了我叔父打猎设的陷阱,是我亲手把您老人家拉上来的,您为了感谢我,还教了我几招拳脚功夫呢!”
国公爷喝茶的动作突地一顿,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你记错了,我可没去过清水镇,更没掉进过什么陷阱。”
姜忆安:“?”
她瞪大眼看了看国公爷,国公爷也看了她一眼,眼神不躲不避,神色极为平静。
姜忆安不禁怀疑地按了按额角——难道真的是自己记性不好,记错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贺晋远,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略一颔首,示意她到他身旁坐下。
左右当初救的人是不是国公爷也无所谓,姜忆安也没再追究,三两步回到贺晋远身边坐下后,便听他们祖孙两个叙话。
“近些日子眼睛可有好转的迹象?”国公爷沉声开口,双目凝视着贺晋远覆着黑缎的双眸。
贺晋远坐姿笔挺,恭敬回道:“多谢祖父关心。冯太医照常每月一诊,但眼睛还是如之前一样,不能视物。”
默了默,怕国祖父忧心,他又很快道:“不过,最近孙儿又开始练刀了,虽然看不见,招式倒还都记得,觉得比以前还娴熟了些。”
果然,一听这话,国公爷兴致陡然高涨,朗声笑道:“来,与我过两招看看。”
彭管家听到这话,便捧了两把刀出来。
看到那两把长刀,姜忆安的心不禁提了起来。
贺晋远双眼看不见,国公爷却是身经百战用惯了刀兵的,这种比试,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他一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被国公爷打败,倒也没什么,毕竟一个眼瞎一个威武,两者实力悬殊,但刀剑无眼,她担心贺晋远被他老人家一不小心打伤了!
“祖父,等等,”国公爷刚握了握剑柄试试手感,便听到那长孙媳高声道,“你们比试就比试,但您要保证,不能伤了我夫君一根毫毛!”
话音落下,贺晋远握刀的动作微微一顿,低头极浅地弯了下唇。
国公爷恍若未闻,握刀的手臂却猛然发力。
长刀破空斜劈向对面,刀风还未扫来之前,贺晋远手腕一抖,长刀自背后绕出,“铮”的一声锐利震响,两把刀刃遽然撞在一起又快速分开。
阵风忽地吹过堂内,贺晋远衣袂翻飞,面对着国公爷步步紧逼落下的刀刃,动作行云流水般躲闪避开。
姜忆安盯着眼前的缠斗,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最后放松了下来,十几招过去之后,甚至还饶有兴致的高声点评起来。
“祖父好刀法,这一刀刺得又快又准!”
“夫君真厉害,连祖父这一刀都躲过了,好样的!”
几十招过后,国公爷忽地借势旋身,长刀自下而上斜出,与贺晋远手中的长刀再次相撞。
“锵”的一声,国公爷手腕重重一抖,贺晋远猝不及防促退后一步,长刀自他手中飞了出去。
眼看国公爷的刀刃径直向贺晋远劈了过去,姜忆安神色一凛,随手拎起手旁的刀鞘迎了过去。
刀刃刀鞘砰的撞在一起,姜忆安一手架着刀鞘抵挡住国公爷的雷霆力道,眼睛却瞄准了他强硬有力的手腕。
待国公爷陡然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她突然一个旋身移开刀鞘,之后闪电般转身,猛地抬脚朝国公爷的手腕踹去。
当啷一声重响,国公爷手中的长刀落在了地上。
姜忆安眼疾手快捡起了地上的长刀,退后几步站到了贺晋远的面前。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飕飕盯着国公爷,气恼地说:“祖父,说了不让你伤到我夫君,你为何刀势咄咄逼人!要是你打伤了他,就算你是祖父,我也跟你没完!”
国公爷却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敛眸看向贺晋远,道:“你媳妇这个不肯吃半点亏的霸道脾气,你受得了?”
贺晋远气息还没平复下来,急忙上前一步,道:“祖父,您不了解忆安,她有勇有谋,心地善良,宽和大度,绝不是个霸道的姑娘。”
国公爷忍不住啧了一声,“行吧,我不了解,你的媳妇最好,你最了解。”
贺晋远默了默,不知该说什么,低头拱手认输,“祖父刀兵了得,若非娘子出手,孙儿已经败了,孙儿自愧不如。”
与孙子孙媳过完招,国公爷气息依然纹丝不乱。
他眉宇舒展,看着长孙笑道:“与我过了这么多招,已算不错,以后勤加练习,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到之前的水平。”
贺晋远重重点了点头。
他的刀法都是祖父亲自传授,没有失明之前,已与祖父旗鼓相当。
只是自无法视物以后,刀法也荒废了不少。
若非为了强身健体,保护在意的人而再度习武,只怕今日与祖父比试,一招也难以抵挡。
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拱手道:“孙儿谨遵祖父教诲。”
见他心情疏阔,身板硬实挺拔,精神也比先前好了不知多少,国公爷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长须,忽地转首看了眼姜忆安,沉声道:“你不是会杀猪也会打猎,箭术可有长进?”
姜忆安:“?”
她首先有个疑问,祖父他老人家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会杀猪也会打猎?
该不会他觉得掉进陷阱里太过丢脸,不肯承认吧?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立刻摇了摇头,眨眨眼睛笑说:“不记得了。”
她可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老人家刀兵这么厉害,她刚才赢了也是侥幸,若是再比起箭术来,那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么?
国公爷却低沉地笑了一声,道:“不与你这个小丫头比射箭,只教你几招箭术防身,说不定以后会用得着。你想不想学?”
一听这个,姜忆安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贺晋远眼睛不便,没法教她箭法,她早就想学,只愁没人教她,现在能得到祖父的指点,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祖父,我学,我一定用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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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爷此番奉急诏入京,在府中不过短短逗留数日,议完军务,还要回边境继续巡视。
这数日之中,国公爷推拒了同僚邀约与属下拜见,除了与儿孙辈们一起用饭,大多时间都是呆在演武场,亲自指点姜忆安箭法。
转眼几日过去,国公爷离府去了边境,姜忆安却照常到演武场练箭。
演武场上竖着一排十多个箭靶,她弯弓搭箭,眯眼瞄准了箭靶的红心。
回想着祖父指点的箭术要点,屏气凝神地感受着风的方向,忽然松手,羽箭从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度,径直向箭跺飞去。
铎的一声——
虽然目不能视,却敏锐地感知到她射中了靶心,负手立在她身边,贺晋远温声赞道:“娘子聪慧,一学便通。”
姜忆安笑看着,骄傲地抬了抬下巴——祖父不在身边指点,她依然射箭正中靶心,这才算是真正提高了箭术。
崔氏从演武场经过时,望着靶场中姜忆安与贺晋远并肩而立射箭的身影,不由冷笑着撇起了嘴,对丫鬟红绫道:“听说她那射箭的本事,是国公爷亲自教她的?”
国公爷离府前曾亲自教授大少奶奶箭法,府里好些人都知道,红绫冷笑点了点头,道:“太太,是真的。”
崔氏冷笑几声,道:“你瞧瞧,还是人家会巴结,阖府里数一数,除了她丈夫,哪个孙儿孙女辈得过国公爷亲自指点?世子爷才刚被撵出了府,她与大嫂可算是扬眉吐气了,紧接着又去讨国公爷的欢心,看来以后又得兴风作浪,把好处都往她那里扒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