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粮受影响是其次,重要的是,溟城距大梁边境线不远,若任由瘟疫肆掠,怕是会波及到边境上生活的大梁百姓。
“新王就是个重利轻义的小人,成日只守着一堆金银过日子,让他从国库拿出钱财治病救x人,怕是要了他的命。”潇子戚面色愤慨,说道:“这事王爷必不会置之不理,就是不知道百姓等不等得了。”
宣睿未将从白瑶儿身上套来的信息告诉任何人,将士们皆以为柔兰事变,是白家封锁消息造成的。
西北三支驻军尽受镇北王管辖,统帅要见兵符而动,否则便是谋反。
无论如何,他要先一步赶去溟城。
他眉目收敛,面上已看不出分毫情绪,沉声道:“天灾当前,本将军即刻动身前往溟城,你回营地装几车医药物资,并让公孙猛领三千精兵,尽快随我而来。”
潇子延不疑有他,正要先一骑回营,忽逢一丰神如玉的少年郎迎面而来,不禁好奇多看了几眼。
这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穿一身淡蓝色绸缎衣裳,脚蹬簇新的鹿皮高筒靴,身量较一般男子显得小些,整体气质温柔可亲。
宣睿已经转身往庙里走,被少年温厚的声音唤住:“敢问阁下可是七爷。”
周围几个正在收拾行装的将士,以及尚未走远的潇子戚几人具是一怔。
何人这样大胆,竟敢公然来寻七爷。
要知道,清和舞坊最初的创立者便是七爷。
当时乌城的经济命脉和消息情报,皆把持在镇北军手上,柔兰皇室都要对其避让三分。
只两年前,舞坊的幕后主子忽然换成白家,便鲜少再听闻七爷出来主事了。
世人都以为七爷是个人物,但那其实是镇北军的一个部支,由他们将军指定七人专门打理乌城各项事务。
少年身后带着几大车物资,手上还拎着个圆圆的包袱。
“我不是。”宣睿淡淡瞟了他一眼,一只脚迈入门槛。
少年忙下马追了过去,急声道:“是在下唐突了,宣将军,在下名叫白刹,有很重要的事想单独跟将军谈。”
少年一自报家门,周围气氛立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潇子戚勒转马头,来到少年面前,拔出佩刀怒斥道:“你们白家吃里扒外当了卖国贼,爷暂且没空找你们算账,今儿上赶着来找死,就别怪爷不客气了!”
见对方凶神恶煞的模样,白刹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便镇静下来。
双手把包袱抱在怀里,指节暗暗发力发紧。
眼看宣将军头也不回的踏进庙门,白刹再顾不得许多,解开包袱用力往地上一滚。
“将军且看!”他嗓音清脆响亮,透出一股自信。
上一刻还在放狠话的潇子戚,亦被眼前场景惊住了。
这小子看上去文文弱弱,怀里抱的竟是一颗死人头。
宣睿垂眸,见头颅缓缓滚落到自己脚边。
死者宽眉深鼻,唇色乌黑,看上去像中毒而死。
他转身看向少年,淡漠道:“人是你杀的?”
少年单膝跪地,以柔兰礼朝他下拜,言辞恳切道:“白家庶子白刹,今日携着兄长的头颅,以及十车医药物资前来,想与将军共商抗敌大事。”
话未落音,旁边便传来将士们的嗤笑声。
这人一副小身板,偏偏行事大胆,说话口气还不小。
开口就敢唤“七爷”,平地炸开一声惊雷不说,割了自家长兄的头来献宝,最后还声称要跟将军共商大事。
潇子戚一改先前愤慨之色,身子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道:“将军你听听,这小子说的是人话么。”
说罢,蹲下身朝那颗头仔细端详了会,待确认其身份,抬脚狠狠踩了上去。
佛祖门前,顿时留了一地脑浆。
“将军,你可千万别信了这小白脸。”潇子戚站起身,才发现面前早没了将军跟白刹身影。
但看门口余下的十车物资,他便缓下回营地的事,跟进去欲看个究竟。
宣睿刚进东厢,便见一道淡粉色裙摆从转角处闪过,那人身影似乎顿了一下,接着又马上不见了。
他目光闪了闪,让白刹先去茶室里等候,提步跟了过去。
娇小的身影跑得飞快,他几大步赶上同她并肩,沉声道:“大清早咋咋唬唬跑什么。”
却见少女穿一身柔兰民族服饰,俏生生立在小院里亭亭如盖的人参树下,眼神有些怔忪的望向自己。
青翠欲滴的枝丫,与她身上淡粉色的流苏长裙相得益彰,衬得她整个人越发娇俏可人,明妍不可方物。
他曾在柔兰年末的祭祀活动中见过所谓的神女,觉得不过尔尔,这一刻却觉得,若真有神女大抵就是眼前这模样。
李幼卿清早收到方丈送来的这套衣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穿好,特别是额上的一整套银饰,出来前对着镜子调整了好久,总感觉是不是戴反了。
见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有些懊恼的摸了摸额间的玛瑙坠子。
他见过那么多柔兰美人,肯定在心里笑话自己连额饰都戴不好。
“这些东西真麻烦。”她小声嘟囔了句,恨不得把那坠子扯下来。
可它跟头发两侧的珍珠扣皆连着,款式繁复,一扯就头皮生痛。
“别乱动。”宣睿抬手替她把额间的玛瑙坠子扶正,随着距离挨近,鼻端又飘进几缕甜香。
墨色暗纹的袖袍轻轻拂过面颊,李幼卿感到些许刺痒,稍稍缩了缩脖子。
宣睿默默放下手,听她娇声抱怨道:“将军天未亮就没了人影,该不是又去看白姑娘了吧。”
这是哪儿跟哪儿,他一时错愕,眉心微微拧紧。
见他神色冷肃,似懒得回答自己,李幼卿垂眸盯着自己脚尖,咬着唇不说话。
“白瑶儿是镇北王的人。”他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这句,但是看她这副表情,胸口无端有些不舒服。
却发现她面色越发难看,不止双颊失了血色,整个人都有几分摇摇欲坠。
“到底怎么了。”他心头已隐隐有些燥意,突然想扒开她的脑子看看,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
李幼卿此刻简直欲哭无泪。
昨日在清和舞坊,她便猜到宣睿与白瑶儿关系匪浅,后来在别院里见他二人相处,更加觉得白瑶儿与他此行要在乌城调查的事情有关。
现如今听他亲口告诉自己,白瑶儿也是镇北王的属下,只感到五雷轰顶。
整件事都怪他——
若非他步步紧逼,迫使自己与白瑶儿相认,她又怎么会暴露身份,陷入危险的境地。
见她身子轻轻晃了晃,宣睿欲扶她一把,却被对方侧身避开。
他脸色一沉,道:“出什么事了,还不肯说。”
李幼卿正是心慌意乱的时候,一步步往后退,却不慎踩到裙摆,整个人顿失去重心往前扑倒。
宣睿刚抬起的手臂,又放了下来,冷眼望着她扑到自己身上。
李幼卿结结实实将人撞个满怀,抬眼对上男人阴冷沉肃的眼眸,心里憋着口气道:“宣睿,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讨厌,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望着少女跑开的背影,宣睿双拳都握紧了,眼色更是阴沉得可怕。
转身见白刹及潇子戚等人都在,他扯了扯嘴角:“回去后到演武场上轮着来,本将军要看看,是不是都长本事了。”
一听闻这话,方才看热闹的人皆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连带着八卦的兴致都少了许多。
白刹定了定神,忽然一本正经的道:“将军难道没看出来么,方才那位小娘子是吃醋了。”
宣睿还未有回应,潇子戚率先耐不住了,与其一唱一和道:“吃醋?吃谁的醋?”
白刹见将军也看了过来,更加认真的分析道:“小人眼拙,却也能看出那位小娘子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可见她定是倾慕将军。”
“其次,将军实在不该……咳咳,在与人温存一夜后,立马转去找别的女子,既找了也不能承认啊,否则便是方才那样的结果,任事后再如何解释,小娘子心里都会留下阴影。”
潇子戚跟着点了点头,随声附和:“说得在理,听上去确是咱们将军不对。”
白刹感激的朝潇子戚笑了笑,最后道:“将军有所不知,天下间女子碍于脸面皆喜欢说反话,尤其这一句‘我讨厌你‘,意思其实是……咳咳,反正将军按字面意思反着理解就对了。”
宣睿面色变得有几分不自然,往前走了两步,侧目看他:“不是有话要说,还不跟上。”
白刹知道自己赌对了,长抒一口气,疾步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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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砂壶里的水已经煮沸了,小沙弥见客人进来,识趣的退了下去。
室外阳光充裕,可窗边架着一扇山水画大插屏,将光源稀稀疏疏的打散在地上,显得室内越发阴冷。
白刹端坐在案边,一整x套奉茶的动作行云流水,看着像是专门学过中原的茶道。
这几年中原文化日益渗透到柔兰,许多姑娘家都开始争相学习茶道,但男子始终崇尚孔武有力,鲜少有去接触这些的。
茶几过于矮小,宣睿坐着略显局促。
一双长腿只得从两边分开,即使膝盖弯曲着,亦很难不侵占到对面空间。
白刹悄悄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在男人审视的眼光下下,额心逐渐渗出一层细汗。
宣睿端起茶杯浅浅啜了口,眸色淡淡的,隐隐透出几分冷厉:“说吧,找本将军想求什么?”
白刹准备了半肚子的说辞,忽然就被憋了回去。
他自以为是来找对方合作,互相是平等的关系,但看对方强势的态度,明显不可能实现。
且在男人锐利眼光的逼视下,他心情越发慌张起来。
好不容易争到家主的位置,单单凭着兄长的头颅,和十车物资便找上镇北军统帅谈条件……
对方必是一早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可是眼下已没了退路——
“将军想不想独占溟城。”他抬起头,神色严肃的问道。
话一出口,便听见男人喉间发出低低的笑声。
宣睿上半身往前探去,右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下颔。
眼前少年细弱得像只老鼠,他一只手就能捏死。
但又实在有趣得紧,让人忍不住想慢慢逗弄,再决定他的生死。
前一刻才准备动身前往溟城,后脚他便送了物资来,可见这是只聪明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