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不止长得像太监,给她的感觉也像。
白刹却是一愣,心道,这小娘子还真是不客气。
转去自己的马车里取了一盒香膏来,呈给李幼卿。
“这是什么。”男人冷沉的声音传来,白刹手抖了抖,差点将手上包装精美的夜罗香摔在地上,幸而对方的手很稳,很快将盒子接了过去。
听宣将军的话音,像是隐隐有些不快,他不禁有些后悔,不该来招惹是非。
他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解释赠香的来龙去脉,却听见少女娇软的嗓音道:“将军,是白公子刚刚给小女送了一盒夜罗香。”
她献宝似的将盒盖打开,特意举起来放在宣睿面前,语调天真道:“你闻闻,这个香味是不是很别致。”
宣睿跟白刹的面色几乎同时一沉,各怀心思看向对方。
眼看宣将军脸已经板了起来,白刹却已经百口莫辩,对方虽有故意将话带偏的嫌疑,偏偏叫他挑不出任何错处。
再要解释,只会更加的欲盖弥彰。
只暗暗决定,日后必定要躲着这个表里不一的小娘子。
最后干笑了两声,转身退下了。
宣睿凝视她手里滑如琼脂的香膏,觉得这味道跟她身上的香味有些相像,想到白刹也用的这种香,心里更加不舒服。
“将军,你忙完了吗?”李幼卿踮起脚尖,看着冷淡的眸子,神情诚恳道:“其实小女以前也照顾过得了黄热的病人,且那个人还康复了,不如让我去挨家挨户的看看,生病的村民恢复得如何,若有病重不治的,最好早些抬出去火化,不然还要交叉传染的。”
宣睿不由觉得诧异,她是个闺阁小姐,哪里会有机会照料得了黄热病的人。
可一想她的庶女身份,和在鹿鸣山出事后相府对她的态度,难道说,她过去日子真的过得很不如意。
方才心里的不快,又转化为一股怜意。
“你就不怕被传染吗。”宣睿垂眸,落在她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上,觉得这一点红分外可爱。
她整个人就像只怯生生的小白兔,需得垫着脚仰望他,两人才能对话。
就这样一个小人儿,竟然敢主动提出,要去照顾那些得了瘟疫的人。
怕是她一进屋,便要被那股酸腐的味道逼哭。
李幼卿思及过往,莫名有些分神,怔怔道:“之前没被传染,这次应该也不会吧。
而且那时她每日亲自给皇兄喂药,从不肯假手于人,也没见身体出现什么状况。
“不许去,否则病倒了又是麻烦。”宣睿斩钉截铁的拒绝,转身又要走。
李幼卿正欲追上去理论,另有个穿着直襟长衫,气质淳朴的男子急匆匆走来,对宣睿道:“宣将军,把还活着的人抬去火化,恐怕不妥。”
李幼卿凉凉看了这人一眼,暗想当年京郊瘟疫时,为防止病毒蔓延,被老臣们评价性情温厚仁慈的皇兄,亦是直接下令,将那些濒死救不活的病患抬出去烧了——
温厚,仁慈?
她突然心惊,觉得自己过去对太子的认知究竟有多可笑。
或许可以用很多词来形容太子李景这个人,其中却唯独不会有温厚二字。
宣睿被这无用又啰嗦的守城官弄得不厌其烦,正欲开口训斥,便听女子清澈的嗓音道:“这位军爷可知,得了黄热病的人,最后是怎么死的。”
罗成怔了怔,发现是宣将军带来的那个美姬在说话。
他不习惯跟女人打交道,只有些木讷的摇了摇头。
李幼卿看了宣睿一眼,见他未制止自己,接着道:“先是咽喉溃烂,无法呼吸跟正常进食,之后再从头部开始坏死,瞧着他们只是皮肤发黄,实际上脑子已经不清醒了,他们除了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如若还能说话,那必定是……只求一死。”
罗成看小姑娘说话的表情,淡定老成,简直不像是个女孩子。
“这,我没有经验——”他被少女的气场镇住,呆呆的立在原地。
接着,宣将军目光沉沉压下来,逼得他浑身冷汗直冒,再不敢多待下x去,拱了拱手离开了。
宣睿目光落在对方柔软的发梢,不禁对她的过去更加好奇起来。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养成了这般会趋利避害的性子。
初见时便着意讨好自己,在逆境中能屈能伸,好话坏话都说尽。
昨晚被自己“欺负”过后,亦是过于平静说出日后不会给他添麻烦的话。
此刻回想起那时的情形,宣睿心里仍觉得十分不舒服。
“将军,不如就让我去挨家挨户搜集情况吧。”李幼卿仍不死心,软语求着。
做这些事本,就是她身为皇室公主的义务,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没理由看着士兵们跑前忙后,她独自闲坐一旁。
宣睿见她神色倔强,终于首肯,但要她必须戴面纱,防止被传染上瘟疫。
李幼卿极干脆的应了,然后挽起衣袖,去分发物资的地方领取面纱和记事簿。
宣睿起先还不放心,跟着她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她心思其实非常缜密,做起事也很有耐心。
她从村头开始一家一户的挨个进去,按照门房上的编号,在记事簿上写上里面有几口人,用圆圈代表病情的轻重,如若病情较轻,就在编号后画上一个圈,若病得重的则画两个圈,已经濒死了的,画上三个圈。
比起分发药品,照顾病人以及喂药,她所做的其实更加残忍。
罗成是个大男人,都难以去抉择人的生死,她一个小姑娘竟能如此淡定的做这些事。
有看到烧得满脸通红的孩童无人照料,她那张始终没什么情绪的漂亮眼睛,亦会流露出丝丝怜悯。
无论那孩子形容有多不堪,亦或是马上就要死了,她都会用柔兰语轻言细语的跟他们说话,再将他们搂在怀里轻声的念诵佛经。
宣睿听出来,她所念的是柔兰的藏兰法华经。
看到这画面,他不禁想起自己曾经亲手杀掉的那个女孩子。
当时她趴在自己脚边卑微的祈求,想要一死了之。
见她已痛得神智不清,他亲自结束了对方性命,再将她尸体投进焚烧的火焰中。
柔兰的男女老少皆信奉火神,他们觉得若能死在火中,那么转世便能投生成圣洁的人。
他突然无法淡定的再看下去,转身去寻了两个机灵的小兵去,照着她的法子去另一片区挨家挨户的排查,记下每一户人家的病情。
一整日,所有人都在紧张的忙碌,直到深夜,宣睿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村里已没有空置的房子可以住人,唯有祭祀用的宗庙里打着通铺,这些日子,罗成等人便睡在这里。
除此之外,便只能露宿在寒冷的外面了。
第28章 好眠 你可真是个祖宗。
李幼卿今天当了一天义工, 心里那种流落异乡的空虚感,也因此被填补了些。
当时没觉得有多累,晚上去浴房洗澡,蹲着冲完水站起来那一瞬, 差点两眼一黑栽了下去。
为了不耽误其他人, 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自己了。
将长头发挽到头顶, 穿上厚厚的棉裙,手里抱着一堆换下的脏衣走出浴房,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滑稽的小丑。
若是让黎媛见到她现在的样子, 定然会笑得直不起腰来。
朦胧月色下,众人眼里的李幼卿, 布衣钗裙难掩其风姿,静美如一尊观音。
回去路上,几个年轻士兵自发替她打灯笼照路,遇上她投去的目光, 皆有些害羞的低下了头。
李幼卿不禁想起京都那些只知斗鸡走狗的富贵公子哥儿们,以及太学里满身书卷气, 受名门贵女们追捧的清贵少年郎,他们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却恍如生活在两个世界。
她倒不是瞧不起文官, 历朝历代的辉煌, 都离不开文官和武将的互相成就,只不过她在京都见过太多只知纸上谈兵的贵公子,此番亲历这些事, 不禁觉得那些人有些可笑。
那年京郊爆发黄热病时,她前去规劝太子不要以身犯险,结果从来不曾对她疾言厉色过的皇兄, 头一次板着脸训斥了她。
她还记得太子当时敲打自己的每一个字:皇族凌驾于万民之上,并非是什么尊荣,而是莫大的责任,妹妹贵为公主更需时刻谨记,黎明百姓的安乐才是你立身的依托。
李幼卿现在虽恨极了他,但私心里也觉得,他会是个好皇帝。
只是她的两个亲舅舅,年富力强野心昭彰,一心扶持年幼的四皇子上位。
这两方关系势同水火,无论将来是谁斗赢了,另一边都将不得善终。
李幼卿曾觉得太子性情温厚,担心他不是司马家的对手,可随后不久,太子便与镇北王联手攻打黎真族,给予了母妃他们重重的一击。
可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一定要牺牲自己么。
他说,贵为公主,需以百姓的安乐为先。
难道,这便是他选择将自己卖给镇北王的理由——
想到这里,她心中黑洞渐渐扩大,在屋廊下站定,眼神里透出一股驱散不尽的阴暗情绪。
忽然身后传来男人沉定的嗓音:“站在这吹风很舒服么。”
天都黑了,屋檐上挂着一排灯笼,照见她茕茕孑立的身影,看上去有几分寂寥。
如云乌发用一根簪子随意别着,露出一截纤细的后颈,可那簪发的人手法显然欠佳,少部分发丝零散的垂落着,风儿一吹在夜色里乱舞起来,有几缕竟调皮的撩拨到了他面上。
宣睿冷硬的神情渐趋和缓,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定。
李幼卿皱了皱眉,收敛好方才冷不丁冒出的情绪,回道:“不舒服,而且很冷。”
宣睿刚脱下身上的披风给她,又被她侧身躲开,嫌弃道:“将军还没洗澡更衣吧,身上有股味儿。”
宣睿要给她披衣的动作一顿,神色有几分尴尬。
见她又往后退了两步,小手在面前轻轻扇了扇,像是要把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儿扇走。
白天她在那些病患家中,无论给孩子喂药抑或是询问他们病情,面上都未流露出一丝嫌恶。
现下这般,倒显得他比瘟疫更遭人嫌。
宣睿摇了摇头,转身准备去洗浴,又被她出声叫住。
小姑娘像是忘了方才的嫌弃之举,对他露出个甜甜的笑:“宣将军,不知道我的房间在哪里,我有些困,想早些去休息了。”
宣睿一怔,想到此番处境,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村民的屋舍没有消毒,不能过夜,唯有宗庙能睡人。”
见她愣愣的,似懂非懂,又补充了句:“今晚你就跟士兵们一起睡通铺。”
李幼卿仔细消化完这句话,不可置信的盯着他,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见他这般不为自己考虑,抑制不住心火,怒道:“这怎么行,宣睿,你不要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