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马车终于进山。
南方军大营里燃着篝火,天上星子亮灿灿的映照着,李景下马车便四处寻望,目光很快掠过裴涯,望见站在远方篝火旁的一个单薄身影。
山中寒冷,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袄,素丽的一张脸,在夜风中冻得惨无人色。
他快步走上前去,却忽见对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般冲自己跑过来……
那自幼受他呵护的小兽,却对自己视若无睹,李景侧过身,眼睁睁看她掠过自己,扑入另一个男人怀中。
夜风萧瑟,他整个人颤了颤,感到天地间从未如此寂寥。
国将分裂,骨肉分离……无论哪一样,皆非他想要的。
第75章 护你(完结) “护你……最……
一路的恐惧、担忧, 在触到那双星般灿然,充满信耐的眼眸时,所有情绪落到实处。
宣睿手臂抬起,宽大的袖袍几乎将他的小人儿尽数掩藏在夜色中, 他垂头在她耳边简短的叮咛一句, 便将厌恶的目光投向裴涯。
彼时, 那阉人正率南方军叩见他们的主帅,无暇顾及这边。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等誓死追随太子殿下, 斩除乱党,杀回京都!”
因原先张良之死, 南方军群情激愤,其中一将领目光愤恨的看向宣睿,喊道:“末将请命,杀了这狗叛贼, 为张将军及死去的将士们报仇!”
李幼卿浑身一紧,来盐城这些日子, 裴涯只是派了个人跟在她身边监视,并未限制她的行动。
南方人有多仇恨西北军,她都看在眼中, 且裴涯还不间断的跟她洗脑, 劝她不要跟乱党为伍,重新回到父兄皇权这一边,不要沦为千古罪人, 受史书唾骂。
她表面上装作动摇,答应去跟宣睿周旋,暗地里为太子做事, 可其实……心中一直以来的信念早已崩塌,她不在意世人评价,更何况裴涯的话漏洞百出,宣睿并没有推翻李家统治,现今坐在太子位上的正是她同胞弟弟,于亲于情,她又有何理由帮助先太子夺权。
一只强有力大手将她拉至身后,眼前一片刀光闪过,那将领已经挥刀相向,与宣睿互相斩杀起来。
几乎是片刻之间,浓重的血腥气味袭来。
李幼卿从始至终并未担心过宣睿,垂眸只见,那年轻将领的透露,咕噜咕噜滚至自己脚边,一丝鲜血染脏了她的裙摆。
人群忽然鸦雀无声。
早有传闻,西北野狼王一人可挡千军。
虽传言不可尽信,但方才众人还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何事,他已完成夺刀杀人的动作。
夜风凛冽,寒气袭人,而宣睿周身火热,如同一尊从地狱走来的煞神。
“还有谁想上,尽管来。”宣睿沉声,目光在周围人中扫了一圈,左手扔紧紧执着李幼卿的手。
温热,且微微发汗。
战场上从来都沉稳淡定的男子,这一路,直到此刻都克制不住的紧张。
他其实并无十全的把握,能将李幼卿带走,只因知道这些人不会伤她性命,所以才能拼死一博。
让他紧张的,是对方究竟愿不愿意……
他突然好后悔,这趟来京就一直被各种各样的事纠缠,从来就没有开诚布公的跟她好好谈一谈。
这时,手心突然传来痒痒的感觉。
李幼卿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悄悄写了几个字。
“我信你……”
宣睿浑身一震,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不让自己嘴角上扬。
南方军中,再无人敢上前挑衅。
裴涯走上前去,面对宣睿,他显得越发阴柔,单薄,在夜色里如一缕幽魂。
“睿王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自卑所带来的,是极度自负。
与外表相反,他周身气场,其实不像一个久居人下的腌货。
浓艳月色下,立着宣睿跟李景两个人中龙凤,衬得那一缕幽魂越发暗淡无光。
待李景过来后,裴涯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
李幼卿最是瞧不上这种没根的男人,一路上与他虚与委蛇,假装投靠李景这边,已经被恶心够了。
所幸,自小到大她已习惯了假惺惺的活着。
“裴公公,真乃忠义之士。”宣睿轻笑一声,今儿心情好,不欲在这山野中开杀戒:“既然要护送太子殿下回京,何必迂回这一道儿,害得殿下舟车劳顿。”
裴涯阴恻恻一笑,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他暗中积蓄势力的信物:“睿王殿下说笑了,如今京中局势复杂,四皇子把持朝政,我们若大张旗鼓回京,岂不是自投罗网?唯有暗中集结兵力,方能一击制胜。”
他顿了顿,补充道,“城郊青龙寨乃是百年老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寨主与我素有旧交,寨中藏着数千精兵,正是我们起事的绝佳据点。
这寨子背靠悬崖,前临急流,寨墙是用糯米石灰混合青石垒砌,坚硬如铁,寨内还挖有暗河与地道,当年便是靠这攻防一体的布局躲过了三次围剿。”
李景走上前,神色沉静得如同深潭,目光掠过宣睿身侧的李幼卿时,只一瞬便收回,眼底翻涌的情绪被死死压住,只剩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语气平稳无波:“此番回京凶险,你们若不愿卷入,便可就此离去,我李景绝不强求。”
他站得笔直,脊背挺得如青松,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纯粹的兄长对妹妹的关照,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看到她与宣睿并肩而立的模样,心口那处隐忍多年的角落,便会传来细密的疼。
李幼卿星眸流转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通透,依旧是坦荡纯粹的语气:“皇兄自小照拂我,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身陷险境?”
她刻意避开李景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沉,将那份早已洞悉的、沉甸甸的情愫,不动声色地裹进“兄长之情”的外衣里。
宣睿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热终于让他安心。
裴涯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假惺惺道:“有睿王殿下相助,大事必成!今夜我们在此休整,明日一早便启程前往青龙寨。”
夜色渐深,山林中的篝火渐渐熄灭。李幼卿依偎在宣睿怀中,借着微弱的月光,指尖轻轻划过他的铠甲纹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了然的冷静:“裴涯的话半分可信不得,他这般急着拉拢你我,怕是青龙寨早有埋伏。”
宣睿将她揽得更紧,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低沉而笃定:“我早有安排。萧子戚的援军已在半路,青龙寨不过是我们引蛇出洞的幌子,今夜只需静观其变。”
李幼卿点点头,在他怀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渐渐睡去。
不远处的树干旁,李景独自伫立,身影在夜色中透着一股近乎窒息的孤寂。
他死死盯着那对相拥的身影,指尖攥着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青发白,连虎口都被剑柄硌出了红痕。
那份想要将她占为己有的心思,曾在心底疯狂滋长,近乎偏执。
可看着她与宣睿相知相爱、默契十足,看着她眼中从未有过的明媚笑意,那份疯狂的执念一次次被现实击碎。
直到此刻,才终于被逼到了放弃的边缘。
既然得不到,那便护她最后一程吧。
次日清晨,大军启程。
行至午时,一座依山而建的雄伟大寨出现在视野中,寨墙由青石垒砌,高达三丈,寨门上方悬挂着“青龙寨”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寨前是湍急的河x流,背后是陡峭的悬崖,果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
“这便是青龙寨。”裴涯指着山寨得意笑道,“有此屏障,再加上寨中精兵,纵使京中派来大军,也能抵挡数月。”
进入寨中,宣睿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寨中的士兵虽看似恭敬,却个个神色紧张,手中的兵器也都暗藏杀机。
他不动声色地将李幼卿护得更紧。
李幼卿则故作好奇地打量着寨中布局,眼底却清明如镜,将士兵们暗藏的敌意尽收眼底。
晚宴设在寨中的聚义堂,寨主频频敬酒,言语间尽是对李景的忠心。
裴涯坐在一旁,时不时附和几句,目光却一直瞟向李幼卿,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李景坐在主位,神色依旧沉稳,只是在李幼卿与宣睿交换眼神时,端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杯中酒晃出几滴,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随即又恢复如常。
却见寨主突然摔碎酒杯,大喝一声:“动手!”
瞬间,聚义堂两侧的暗门大开,无数手持利刃的士兵蜂拥而出,朝着他们围了上来。
裴涯站起身,阴笑道:“睿王殿下,三公主,没想到吧?这青龙寨早已是我的人!今日,便让你们葬身于此,助我夺取大权!”
李景脸色微变,却依旧沉稳,拔出腰间的剑:“裴涯,你竟然背叛我!”
“背叛?”裴涯嗤笑,“我从未效忠过你!你不过是我用来吸引各方势力注意力的棋子罢了!待除掉你们,我便能借太子旗号收拢势力,一举拿下京城!”
宣睿将李幼卿护在身后,手持长枪与士兵们厮杀起来,枪法凌厉,所到之处,无人能挡,很快便杀开一条血路。
李景的剑法沉稳中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厉,每一招都拼尽全力,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他最后一次护她了,哪怕付出性命,也要让她平安活下去,彻底斩断自己这段深埋心底的执念。
李幼卿躲在宣睿身后,看着眼前的刀光剑影,心中毫无惧意,反而冷静地观察着战局。
她从袖中摸出宣睿赠予的匕首,趁乱刺向靠近的士兵,与平日的娇弱模样判若两人——她从不是需要依附他人的菟丝花,只是习惯了在信任的人面前收敛锋芒。
裴涯看着战局胶着,心中越发急躁。他知道宣睿勇猛无敌,若不能尽快将其拿下,等京中援军赶到,自己便必死无疑。他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李幼卿身上,心中生出一计。
他悄悄绕到李幼卿身后,手中的匕首闪烁着寒光,朝着她的后心刺去:“三公主,别怪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挡了我的路!”
宣睿察觉到身后的危险,想要转身营救,长枪却被对方的兵器锁住,动弹不得。
李幼卿惊觉回头时,只看到匕首带着凛冽的风声袭来,浑身一僵——她能躲开,却在那一瞬间,瞥见了李景眼中不顾一切的决绝,那是一种放下所有执念后的释然与孤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猛地扑了过来,死死挡在她身前。
“噗嗤——”
匕首深深刺入李景的后背,穿透了他的胸膛,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李幼卿的裙摆,也溅湿了她的脸颊。温热的血珠落在她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皇兄!”李幼卿失声尖叫,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不要!你怎么这么傻!”
李景艰难地转过身,胸口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却依旧维持着最后的沉稳,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彻底的释然。他看着李幼卿,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挤出一抹极淡的笑容,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护你……最后一次……”
李幼卿浑身一震,泪水淌得更凶。那些被她刻意忽略、装糊涂回避的细节,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曾直白的表白,曾隐秘的试探,曾不顾一切的守护,曾眼底藏不住的占有欲,到最后这份惨烈的成全。
原来,他的放弃,竟是以这样决绝的方式。
“我懂……我一直都懂……”李幼卿崩溃大哭,双手死死抱住他倒下的身体,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衣衫,“皇兄,你别说了!我这就带你去找太医!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没用了……”李景轻轻摇头,眼中的光芒渐渐涣散,却依旧凝望着她,带着一丝放下所有执念后的温柔,“宣睿……会护好你……我……放心了……”
话未说完,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李幼卿的方向,那份曾炽热浓烈、最终归于成全的爱意,化作了永恒的遗憾。
“皇兄!皇兄你醒醒!”李幼卿疯了一般摇晃着他的身体,双手死死按住他的伤口,想要止住不断涌出的鲜血,可鲜血却像喷泉一样从指缝间溢出,染红了她的双手,也浸透了她的心,“你不能死!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皇兄!我求你了,你醒醒!不要丢下我!”
她的哭声凄厉绝望,在堂中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