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喜欢的地道燕阳河鲜。
厨房的人为此敲开冰层,费了不少功夫才捞到。
崔令瞻用公筷挖出鱼眼附近那块没有刺且最细嫩的肉,轻轻放在程芙的碗里。
程芙捧着碗,视线微抬,与他相撞,复又缓缓垂下,规规矩矩地埋头用饭。
心里却止不住回忆自己在芳璃跟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得益于警惕心强的缘故,倒也未曾留下把柄。
崔令瞻这样的人没吃过亏,乍一挨了算计就跳脚,但美人拈酸吃醋,虽愚蠢却实在可爱,且也不值当为个都没机会施为的算计惩罚美人……所以他想通了,消了气,重新待她和颜悦色了。
程芙镇定下来,不再提明珠郡主的事,假装胃口很好,把他布的菜都吃了。
就寝前,她主动帮他烘头发,然后穿着单薄寝衣躺进他臂弯,哪怕他的手放在了让她皱眉的地方,也一声没吭。
崔令瞻只试探了一下就缩回去,果然怀里的她不再那般紧绷,她不喜欢他这样,但她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睡吧。”他亲了亲她额头。
“嗯。”
这一晚,程芙做了许多噩梦,有和阿娘在山上的一幕,也有被程捕头救回家的一幕。
阿娘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清晰,苍白的颧骨上分布着太阳咬伤的斑点,五官却妍丽无双。她跟了程捕头,原因很简单,程捕头是唯一一个对她女儿没有邪念的男人。
程捕头待阿芙好,给她买鸡毛做的毽子、油酥果子,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有意无意触碰阿芙,也从未对娘俩大小声。挣了钱就交给程芙的阿娘,说:“拿去买菜,不要等阿芙吃完你再吃。”
幸福的生活太短暂,底层的家经不住一丁点儿风雨,说散就散了。
程芙还梦见了清安县,被人灌了碗酒就瘫在了地上,大少爷露出了一个丑陋的东西哄她张嘴,她连眼皮都抬不起,张不了嘴,只记得灌她酒的人是香榴。
徐峻茂用花瓶砸了大少爷的脑袋,她捅了香榴的脖子,房间到处都是血,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她和徐峻茂都吓傻了,抱在一块瑟瑟发抖。
后来她逃啊逃,好不容易逃出了虎穴,又掉进了龙潭,幸亏她及时生出双翅膀,飞得很高很高,崔令瞻抓不住她,她不着急逃走,而是在他后背狠狠扎了一刀。
这一刀太深,他回眸惊讶地望着她,血流如注。
“阿芙,阿芙。”
程芙猛地瞪大了双眼,四下里朦胧,瞪了好一会儿她才真正苏醒。
因她看起来有点呆,崔令瞻猜她魇着了,动作便放到了最轻,用拧过的湿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她额头,又伸进了她的衣领,仔细地擦着她的脖颈和腋下,出了许多的汗。
“王爷。”黑夜里,她虚弱的声音有种动人的娇气。
是折磨亦是残忍的甜蜜。崔令瞻放下帕子,抱着她亲了亲,“你是什么大罗神仙,叫我服侍你,服侍这么久才认出我。”
她伏在他胸口,还有些恍惚,嗓子眼发干,涩涩的,忍不住轻咳。他下床倒了杯水,端到她嘴边,一点一点喂她喝。
喝完了水,她含糊地道了谢,崔令瞻撑在她上方,捏一捏她的脸,又亲亲她耳朵。
热息喷在肌肤上,痒痒的,仿佛有着催眠的能力,程芙没多会儿又睡了,次日起床精气神变化不大。
洗漱时芳璃面色如常捧着巾帕,程芙余光瞟过她的细胳膊,一番说不出的滋味在喉头五味杂陈。
临行前崔令瞻淡淡道:“玉露很是乖巧,以后就留在芙小姐身边。”
玉露乖巧地领命。
程芙暗自心惊,挤出一抹笑意谢恩,又听他道:“回府再让薛姑姑为你安排两个。”
“……”
三个二等婢女,可能都和芳璃一样。
崔令瞻:“不一样。哪有那么多女暗卫。”
程芙:“……”
他怎么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崔令瞻弯了弯唇,“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程芙骇然色变。
“你还真信……”
他蹙眉看她,像是在看一个傻瓜,程芙讪讪转过头,垂眸迈出门槛,他忙快走两步追上,轻轻揽住她。
……
冬日暖阳从东方露头,徐徐铺陈整座目池山,冰嬉场人山人海,旌旗彩幡猎猎摇晃,鼓乐地动山摇。
今年参赛的兵将近千人,分成团赛和单人赛,彩头相等,与彩头一样振奋人心的还有高台上的毅王。
这是普通人为数不多直接在上位者眼前表现的机会,不假手他人,不拖泥带水,有没有本事一目了然。
仆婢服侍程芙把脚放在烧了炭的脚踏上,还将裹着兰绒的汤婆子分别放在了她的斗篷和长袖里,从头到脚暖暖和和。
崔毓真闲不住,正是好动的年纪,不甘心坐在原地抱着汤婆子,难得崔哲十分有耐心,主动与她说话,分散注意力,暗中减轻了卓婉茉不少压力。
当然这些都是暂时的,真正能让崔毓真安静的只有崔令瞻。
崔毓真如愿以偿坐到了长兄左侧,顿时老实起来。
看得出崔令瞻对这个妹妹发自内心的疼爱,千娇百宠。多么洁净近乎怪癖的一个人,任崔毓真抓过糕点的手按在他膝上,眉目间全无责怪之意。
程芙心里止不住凉笑,自己的妹妹如珠似宝,旁人家的女儿贱如草芥,肆意玩弄着,全不见半分愧疚。改天她要是把他妹妹五花大绑,提着后脖领子威胁,不知他心中是何种滋味?
当然程芙是做不出对五六岁幼童下手的缺德事儿,其次也没那么蠢。
绑架郡主,怕是脚跟儿都没站稳便被亲卫的箭矢射成了筛子。
她只是有感而发,浮想联翩,不齿崔令瞻这个人罢了。
乳母素来谨慎,一发觉不对劲忙柔声劝崔毓真道:“小祖宗,您瞧瞧这是什么,是龙呢,金丝绣的,能庇佑您宗族万世,那咱们可得敬重了,奴婢服侍您擦擦手。”
崔毓真年纪虽小,倒是很懂道理,甚少像同龄人那样不合心意便哭闹,闻言,立刻把小手递给乳母。
乳母笑逐颜开,不停夸赞她,接过婢女递来的温热湿帕子仔细擦拭。
程芙也极有眼力见儿地掏出帕子,拂了拂崔令瞻的膝盖。
被她碰过的地方都会舒服地起一层粟粒,奇异的温暖。崔令瞻把那只粉白的素手卷在自己手心,连同帕子,“冷不冷?”
“不冷。”
他恍若未闻,把她的手放在袖中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的。
附近的婢女眼观鼻,鼻观心,见怪不怪。崔毓真觉得有趣,探着脑袋观察,直到崔令瞻讪讪松开了程芙。
“我也要。”崔毓真把手放在崔令瞻掌心,拉着哥哥笑嘻嘻。
崔哲暗地里心花怒放,长兄身边何时多了个大美人,着实闭月羞花,天天搂着这样的美色应该就没心思打阿茉的主意吧?
他的余光一直在卓婉茉身上流连,卓婉茉则时不时看向程芙,心中懊恼不已,昨日是她失态了。回去想一想才琢磨过味,那些事便是没见过也听过啊,怎么放在表哥身上就犯了糊涂?
表哥收用一个婢女,总不能让她生孩子吧?莫说皇亲国戚,便是乡绅富商家也没有让婢女随便生养的道理。那么喝药在所难免,喝坏了身子只能算程芙命不好,以表哥的性格钱财上自不会短了,少说也够程芙养老的。这种事多少婢女求都求不来,哪里值得同情了?
说到打女人,贱民还算女人?
倒不是卓婉茉心肠狠毒,实在是她的出生环境决定了自身无法切身共情底层之人。
毕竟奴仆只是主人的财产,长得好看的最多算宠物,正常的权贵当然不会虐待财产宠物,但再可人的猫儿狗儿都有犯了主人忌讳的时候,教训一下也不为过,程芙所谓的挨打多半如此。
反正表哥在京师生活的那段时间,从未听闻哪个婢女遭他虐待,服侍他的人哪个不是红光满面,生机勃勃……
卓婉茉笃定崔令瞻的私德没有问题。
想明白的卓婉茉决定继续与程芙合作,此刻她不停递眼色,程芙却好似泥塑的般不通人性,半点也不回应。
难不成上回因惊慌失措提前退场使程芙会错了意?
看来还得想法子私下见一面说清楚。
此间只有瑞康公主一门心思在冰嬉场。
程芙凝眸,也关注冰嬉。
咚咚咚,才歇下一会儿的鼓乐突然再次响起,只见身着红蓝二色的队伍排成两行入场,一个个英姿飒爽,块头都不小,从高台俯瞰,宛若游龙入海,却各个轻若蜻蜓点水,疾如紫燕穿波。
两队各自秀出滑擦技巧,速度控制自如,同时表演了千斤坠、耍刀、飞叉,引得全场喝彩。
程芙看得入了神,以她的阅历此前仅见过在乡下表演的杂耍班子,技巧与这群真刀真枪的将士完全不在一个层级,更何况将士们都是在滑擦的过程中进行的。
这种军事性的娱乐方式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崔毓真站起身,蹦蹦跳跳。
轻松的场面很快结束,后面出场的则是激烈又紧张的冰上蹴鞠,依旧属于团赛。
两队从头到脚穿戴着特殊防护措施,分不出谁是谁。只见红队统领长身玉立,手执月杖入场,挥起一球,蓝队立时朝四面扩散而开,有负责拦球的,也有负责防守和进攻。
红蓝二色杂糅成团,那只被争抢的羊皮鞠东躲西闪。
瑞康公主双目大放异彩,积累五日的郁气瞬间烟消云散,所以说长得好的人有些地方还是比较便利的,起码让人没法真跟他们生气。
眼下瑞康公主不仅生不出凌云的气,还大声喊:“臭小子,加油!”
臭小子是谁?大家懵了下,转而又继续观赛。
崔令瞻撇了瑞康一眼,瑞康轻咳,重新端正而坐,先前任性没收住,把人得罪狠了,好像有点覆水难收呢,她脸皮再厚也难免惆怅起来。
这场激烈的争夺赛,便是程芙这样的外行初来乍到都觉得精彩,两队不是东风压西风便是西风压东风,没有哪方是被对面完全碾压的,如此僵持了半个时辰,直到凌云一记鹞子翻身抢上前,挥杖捣球才结束了这场拉锯赛。
崔令瞻鼓掌,众人也都跟着叫好拍手。
瑞康咋舌,方才那一下得使出多大的腰力,好灵活好有劲……
一双眼就此黏在了凌云纤细的腰身上,一颗心却无端乱糟糟的。
接下来轮到了单人赛,精彩程度不亚于团赛,最令崔毓真念念不忘的转龙射球拉开序幕。
凌云意气风发,换了身轻便的劲装,膝上绑着皮护具,头系朱砂色额带,背负弓箭入场。
所谓转龙射球,便是在自身飞速移动的情形下射中草球,难度极高,不仅考验个人的箭术,对目力的要求也达到了极致,乃验冰习武难度最高的环节。
实际能射中目标已算优秀,靶心几乎不太可能,去年也只有凌云中过。
今年大家有备而来,胜负犹未可知,抽签定好了顺序,激昂的战鼓声起,果真没让高台上的毅王失望,参赛之人十箭多少都有中,更有甚者中了五箭。
五箭大汉朝凌云挤眉弄眼,凌云则挑衅地朝他吹了一记口哨,拔箭拉弓,飞快地滑向场中央,所有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更恐怖的是箭无虚发。
大汉愣在了当场。
众人喝彩,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