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琼芳匆匆一福,便去办了。只是将这话去知会三人容易,三人碍于卫湘的身份也当然会答应,但真想让她们别打错主意,光得一句承诺是没用的,她得真让她们“安心”才行。
是以待到皇子公主过周岁的正日子,临照宫还是风光了一把:苏贵人和柳御媛都晋封了嫔位,苏氏为韵嫔,柳氏为睦嫔。骊珠得封了正八品淑女,位份虽不高,但也成了宫里的正经的主子,更耐人寻味的是她还得了个玉字的封号,虽说这样低的位份得个封号也没什么用,却是本朝的第一例。
一时间满宫议论纷纷,有人羡慕玉淑女的“鸡犬升天”,也有人想得更细,便道:“陛下摆明了对去年新封的嫔妃们都没几分偏爱,这都一年多了,位份最高的也就一个颖姬,还是有了身孕才封的。如今可好,临照宫里突然冒出来两个嫔,比身怀有孕的颖姬姬也就略低半品——可缘故呢?缘故不过是皇子公主过周岁,睿妃娘娘说她们也有功劳。”
“说到底,这是睿妃娘娘几句话就让陛下把她们的位份晋了,我瞧这宫里头还是睿妃娘娘分量最重。”
这种说法一时间喧嚣尘上,倘若放在从前,卫湘大抵要让人去查一查这些说法的由来,但这回不必了,因为这些说法是她散出去的。
既成了皇帝与谆太妃的“自己人”,她自是要时刻记得自己该办的事。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暗潮汹涌得让人紧张,她这厢按兵不动,倾云宫那边清淑妃与叶才人也都没什么动静。
直至入了冬,宫中开始喜讯频传。
冬月里,先是去年入宫的沈氏有了身孕,自美人晋封贵人,主位皎婕妤奉旨照顾她的胎,也得了不少赏赐,康福公主云安又添了五百户食邑。
腊月,颖姬嫔顺利诞下皇三子,位晋贵嫔。在婴儿呱呱坠地的喜气中,与格郎域的战事——这场折磨满朝君臣数月的大事也终于彻底落幕。
若是作为全无立场的旁观者来看,这件事的终结其实也说不上好——因为格郎域人真的快被屠戮殆尽了。
只凭大偃之力本难以做到这一点,但在三个月前,罗刹国加入了这场战争,格郎域在两国夹击之下迅速溃败,年富力强的将士几乎被杀得精光,领土被两国瓜分,继位刚满一载的国君用他父亲留下的那把最新式的火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还算体面地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仅剩的老弱妇孺为了活命,在寒冬腊月中日夜兼程地逃离故土,一路北上。但在北边,等待他们的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冻土,在凛冽的寒风里,没有人看得到未来在何处。
这些老弱妇孺无疑是凄惨的,权力、金钱、粮草从不曾落在他们手里,战事倘若赢了,多半也和他们没什么相干,眼下战败灭国,却是他们在承担背井离乡与饥寒交迫,这实是不公平的。
可战争就是这样的。而且只消身在这几国里,也没人能不带立场地看待这场成败。
对大偃而言,算是终结了一个心头大患。
捷报传到皇宫那日,楚元煜在卫湘宫中喝得酊酩大醉,卫湘知道明日必有一场要紧的早朝,初时还在劝他克制,可他真的太高兴了。她想想,这高兴也很有道理,因为他真的达成了心中所愿,真的为大偃边关子民换来了和平。
于是也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她同他一起喝了起来,两个人从大偃的烈酒换到果酒,仍不尽兴,又命人取来罗刹国的烈酒。
罗刹国比大偃要冷得多,酒被赋予驱寒暖身之能,酒劲儿足得很。最后的结果便是两个人醉成了一滩,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宫人们扶上的床。
如此一来,次日自是只能免朝了。
倒也万幸免了朝,因为朝中重臣昨夜也喝醉了一半,情形与宫中都差不多——在最初的时候他们都想克制来着,只是如释重负的感觉实在太好,那份克制就被击碎得太快。
元月,趁着过年与大捷的喜气,京中一扫延续近一年的紧张与沉寂,宫中也终于可以为高位嫔妃的晋封大办庆典了。
这其中的头一件自然就是卫湘晋封从一品宸妃,为着这场晋封,宫中光是宴席就接连不断地办了几日,一些宗亲、重臣家中也得了赐宴,原因只是皇帝有意与众臣“同乐”。
月末,卫湘晋封的喜气才刚刚淡去,紫宸殿又接连颁出几道圣旨,晋封清淑妃的父亲为固国公,几位叔伯另有封赏。那位在首战告捷时展露头角的邬小将军也得了天子赐婚,张家热闹得门庭若市。
二月初三,龙抬头才过,又几道旨意搬出来,册封清淑妃为继后,入主长秋宫,执掌凤印,母仪天下。
那与天子并肩而立的位子,她终是得到了。
第179章 吉服 这样的纹路是断断不会用在吉服上……
旨意颁布下来, 礼部与六尚局、内官监便都开始筹备封后大典的事宜了。礼部择定的吉日在四月中,这对众人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好消息,因为这样的典礼不仅要忙上整日, 大半的时间还是在毫无树荫遮蔽的地方站着或者跪着。四月中旬既不太冷也不太热, 对众人而言都好过一些。
不过虽说大典还未举办, 自圣旨颁下来那日起, 清淑妃便已算是堂堂正正的后宫之主了。
诚然, 她仍是那样“宠辱不惊”的,虽说文丽妃那边恪守礼数地不再让众人前去晨省, 但众人想去倾云宫问安,清淑妃总推说典礼未成, 她名不正言不顺,让众人自便。
私下里, 凝昭仪跟卫湘调侃:“按说清淑妃先前做了那么多年的戏, 如今当是‘宝刀未老’。可依我看,许是近一年都太风光,她如今虽想赶在封后之前摆出一派贤德淡泊的模样, 却也终究是生疏了。”
卫湘听得好奇:“这话怎么说?”
凝昭仪掩唇而笑:“我和文姐姐最近为这册后的事忙碌,筹备的许多东西都需清淑妃亲自过目才好定下。我们送去给她看的东西,但凡奢华罕见的, 她多不肯要,只说战事初定,国库空虚,不应靡费,好一派贤惠节俭的中宫气度。”
卫湘听到此处垂眸笑道:“陛下为了后世安稳豁出去打那一仗,如今国库空虚是真的,她能这样想再好不过。咱也不能只因自己不喜欢她, 就处处看她这样不顺眼。”
凝昭仪一哂:“这是自然的,可你别急,且听我说。”她屏笑顿了顿声,“她虽在册后之事上俭省,自己的吃穿用度却可谓极尽奢华了。文姐姐进宫早,她说她和清淑妃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都鲜见她穿着如此华丽。最好笑的是昨日文姐姐去请她过目册后的吉服——你也晓得的,吉服不比咱们素日穿着的衣裙只图个好看舒适,这素来是有规制的,用料、花纹皆不可擅动。清淑妃自然也明白这些,却偏要提一句太过靡费,拉着文姐姐又是问袖口的绣纹能不能免去、又是问耳坠子上的珍珠可否换小一些的,好似能多省一个铜板都是好的。”
“……可就在她和文姐姐说这些的时候,她身上穿着的可是江南新送进来的满绣贡缎……哦,那贡缎你是见过的,就是你封宸妃时陛下赏你了一匹的那个。”
卫湘顿时了然,颔首笑道:“那我知道,工艺是极繁复的,以致今年就得了两匹。我看它过于隆重,又是玄色为底,我穿了多有些僭越,便让人裁了件大氅奉与谆太妃了。谆太妃很是喜欢,却碍着那玄色也不大穿,只是时时挂出来欣赏。”
本朝尚黑,玄色几是唯帝后可用的颜色。谆太妃本可做太后,居太妃位只因自谦,穿个玄色也没人会说什么,但正因如此,她这样的谨慎小心才更显出玄色的不同寻常来。
卫湘不由问:“清淑妃把它穿上了?”
凝昭仪轻笑:“正是呢!谆太妃一贯谦和谨慎,清淑妃可不顾忌那些。她用那料子做了一件齐胸裙、一件大袖衫,搭配的上襦也是难得一见的月华绸,什么节不节俭顾不上了,什么典礼未成名不正言不顺的话也不提了……我只心疼文姐姐,一边瞧着她这身耀眼夺目的打扮,一边还要苦哈哈地与她解释那吉服动不得。你是没瞧见,文姐姐从倾云宫出来后脸都绿了,拉着我抱怨说若她有什么错处,陛下一道旨意废了她便是了,也好过让她伺候这样的继后。”
两个人扑哧一声都笑了。
这样的议论凝昭仪因协理六宫知晓得最为清楚,但旁人大抵也或多或少地会听说一些,一时间议论四起。
只是这种议论与众人皆去巴结清淑妃倒也并不矛盾,况且她已触碰到了那最高的位置,宫中上下待她也都更加小心,那些于她不好流言自会小心地绕过她去——在上位者不够精明聪慧的时候,这在宫里是完全办得到的。哪怕贵为天子,也极有可能被这样蒙骗,何况皇后?
不管怎么说,在四月中旬,继后的册立大典终是如期完成了。这一日后宫众人都累去了半条命,除了身怀有孕的沈贵人承谆太妃慈谕免去了一切礼数,其余嫔妃无论身份高低,都是从后半夜就开始忙碌了。
众人整整齐齐地跪到太庙前的时候,天色也不过刚蒙蒙亮。等到太庙的一应仪程结束,回宫时已过午时,下午却也不得安歇,内外命妇都需按礼数前去参拜新后。
再到晚上,又有宫宴,不是帝后嫔妃关起门来自得其乐的家宴,而是朝臣宗亲皆在的宫宴,礼数之繁复几不弱于下午的参拜。
等到宫宴散去,已是入夜时分了。卫湘回到临照宫已是累得头脑发胀,原还打算读一会儿书再睡,这会儿已是累得一个字也看不懂,只去瞧了瞧两个孩子便匆匆就寝了。
然而这晚却也不得久睡,因为次日一早就需去皇后处晨省。这也是各宫嫔妃第一次去向继后晨省,新官上任三把火恐难以避免,最是不能出错的时候。
临照宫上下都清楚这一日的分寸,于是外殿的座钟在三点钟时才叫了一声,卫湘就被琼芳带着两名宫女一同架了起来,浑浑噩噩地起床梳洗。
整整一个早上,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好在宫女们训练有素,不必她吩咐一个字,盘发、梳妆、更衣也都办得妥帖。
约莫五点,卫湘总算步入了长秋宫的宫门。此时椒房殿前的院子里已有七八人到了,见了她纷纷转身施礼。
等到五点半,嫔妃们都已到了。又等约莫一刻工夫,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思蓉打了帘出来,垂眸一福,恭请众人入殿。
众人以敏贵妃为首,安静无声地入了殿去,穿过外殿一抬眼,便见继后已端坐凤位之上,身上一袭交领织金大袖袍,领缘袖口绣着赤金翟鸟纹,通身亦绣翟鸟,乍一看似是皇后吉服,细看却又不是。
因为大偃尚黑,帝后吉服俱以玄色为底,她这一袭衣袍却是正红的底色。
若再做细看,又可见绣纹虽与吉服一样采用翟鸟,细节之处却隐有不同,譬如那领缘袖口处除却赤金翟鸟绣纹外还掐了条细边,细边上的纹样虽不扎眼,却也瞧得出乃是双喜字的样式。
这样的纹路是断断不会用在吉服上的。
在婚服上倒很多见。
第180章 新官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事她早有准……
卫湘心里不免犯起嘀咕, 仔细一想,又意识到这身衣裳她原是听说过的。
是凝昭仪与她闲话家常时曾提起,此番册后除却吉服, 皇帝还特命尚服局另备了一身合皇后身份的婚服。
这本是不合礼数的。因为唯有帝后大婚才需筹备婚服, 而继后是自嫔妃册立, 实则早已入宫, 这册礼便只是册礼, 与婚礼无关,也就不当有什么婚服了。
彼时凝昭仪又对清淑妃有旧仇新怨, 提起这婚服就嗤之以鼻:“到底是这么多年没咽下这口气,如今终于得了机会, 便非要把这遗憾补上不可!”
话里话外,凝昭仪觉得这身婚服必是清淑妃与皇帝求的。
卫湘实则并不这样想, 因为清淑妃多年来的意难平固然是真的, 但皇帝素来怜香惜玉,自也会念几分青梅竹马的旧情。况且只是添一道婚服,并不真要操办什么大婚的仪典, 便是稍有逾矩的地方,朝臣们也懒得追究,这便是能轻轻松松讨继后欢心的小事罢了。
只是在说起这婚服的那天, 卫湘只当着婚服注定只是帝后之间关起门来穿的,旁人都见不着。却不料在这嫔妃晨省的第一日,皇后就堂而皇之地将它穿了出来。
……这衣裳是好看的,大气端庄,很合皇后身份。
可穿着婚服接受嫔妃们问安,这便怪异得紧了,一点也不合皇后身份。
众嫔妃一时心思各异, 有人只觉得怪,也有人不乏几分羡慕,羡慕皇后能得偿所愿。
众人便这样怀着各自的心思施礼问了安,皇后风轻云淡地命她们免礼落座。
自卫湘晋封宸妃,宫中的座次就又变了变,右首仍是敏贵妃,但因淑妃成了皇后,宸妃又居于丽妃之前,卫湘如今已坐于左首。
从永巷里朝不保夕的小宫女到这个位置上,她用了不足四年的光景,饶是没能登上后位,这般上位的速度也已令人咋舌。
皇后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那儿,思蓉奉了茶来,她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清了清喉咙:“带进来吧。”
这话听得众人一愣,不约而同地都望向殿门处。便见一宫女发髻蓬乱,妆容尽花,若是细看,还依稀可见脸上印着指痕。两名宦官将她带进来,一把推倒在地,那宫女惊恐地跪好,却守着规矩并不敢告饶,只是小声啜泣。
敏贵妃、卫湘、文丽妃、凝昭仪四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文丽妃笑道:“这是怎么了?宫女伺候不周到,打发走了让尚宫局另拨合意的来便是,何苦在这大喜的日子这样动气。”
皇后淡然垂眸,轻轻抚弄着护甲上镶满的珠翠:“文丽妃说的是,这是本宫大喜的日子,本宫实不该这样的动气。”
满座寂然,众人都不敢言,只等下文。
皇后抬眼睇着那宫女:“这丫头叫若香,原是皇长子身边的宫女。生得貌美,人也机灵,若能好好办差,本宫自当许她一份好前程。可她年纪不大,野心倒不小,这几日见陛下为着册封事宜常来见本宫,她便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若香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了,连连叩首道:“皇后娘娘明鉴!奴婢绝无此心!只是、只是皇长子前几日被陛下考问功课时咳嗽了两声,陛下留了意,又记得奴婢是皇长子身边的人,前日见着奴婢便叫住问了两句话……”
掌事的思蓉不待她说完,一个箭步冲上前,扬手就打下去。这一巴掌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打得若香整个人一跌,捂住脸不敢再吭声了。
思蓉横眉立目地斥道:“下贱坯子,还敢抵赖!当这满宫里的主子都是傻的么!咱们娘娘贵为皇后,便是册封之前也早已位至从一品淑妃,身边有多少宫人伺候,有什么话竟偏要问你!”
若香只余啜泣的委屈,满座嫔妃神色各异。卫湘心下一声轻笑,本不欲理会这场闹剧,却听皇后忽而问她:“这等狐媚惑主之辈,睿宸妃看应当如何处置?”
并着一阵倒吸冷气之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
卫湘对此说不上意外,因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事她早有准备。她只是没想到皇后能将这把火烧得如此难看,只差当中讥嘲她的出身,这是一点表面功夫也不愿做了。
卫湘略作沉吟,转而一笑,目光盈盈望向皇后:“皇后娘娘觉得宫女入了陛下的眼便是狐媚惑主,臣妾倒不这样觉得。”
皇后显未料到她连这话也能驳了,脸色微微一变,一时倒也稳住了,笑道:“愿闻高见。”
卫湘抿唇:“宫中宫女众多,若算上几处行宫,两三万人总是有的。便是只说这朝禁城,也时时有八九千名宫女服役。这八九千人里,最会当差的自是在宫中时日已久、年岁最长的那一批老嬷嬷,往后还有身份贵重的姑姑们。可不论是咱们后宫还是陛下的紫宸殿,得凡是主子跟前的差事有了空缺,都鲜少从这些嬷嬷、姑姑里头挑人来补,多是从年轻会办差的宫女里选些容貌周正的,皇后娘娘您说……这是为何?”
她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令众嫔妃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去年才入宫的那些中更有些因年轻面子薄,纷纷红着脸低下了头。
皇后视线冷冷地盯着她:“本宫倒未曾想过这层,睿宸妃觉得是为何?”
卫湘呵地笑出了声。
——都是宫里的人精,哪有人不懂这点道理呢?皇后这话无非是与她打太极,赌她没脸将这种大家虽心知肚明却不肯宣之于口的道理掰开揉碎了讲,那这事便可敷衍过去。
可她为什么没脸?
卫湘莞尔道:“无非就是……天家多子多福,大局才可稳固,因而再大的道理也大不过为皇家开枝散叶去。所以呀——”她低眉眨了眨眼,“皇后娘娘别嫌这若香入了陛下的眼是坏了规矩,依臣妾看,若她只是悉心照料皇长子,那自是尽职;但真入了陛下的眼,才真是尽了最大的‘职’呢。”
“你……”皇后气结,满座嫔妃亦面露诧异。连若香都扭过头来望她,眼中震惊不已。
不过,皇后调整情绪倒也很快,在短暂的语塞之后,转而便沉声怒斥:“睿宸妃,你休要仗着陛下宠你便口无遮拦!说出这话,是当视作什么沉溺美色的昏君了?”
“哎——皇后娘娘谬矣!”卫湘索性不充什么恭敬了,嫣然一笑,极尽嘲弄之意,“臣妾何曾将陛下视作昏君?倒是皇后娘娘,为了一个宫女如此大动干戈,真将陛下视作明君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