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由宫人请进门,才步入外屋,就听恪贵嫔虚弱又惊惧地道:“让我见陛下……让我见陛下!”
卫湘眉心一跳,径直进了内室,绕过门前屏风,便见恪贵嫔坐在床上,虚弱地撑着身子,皇后坐在床边,正吃力地安抚她:“这个时辰陛下早睡了,明日一早,本宫必请陛下过来。若你有什么需要的,与本宫说便是。”
恪贵嫔却只摇头,分毫不顾礼数地进攥住皇后的衣袖:“臣妾别无他求,只求皇后娘娘务必禀奏陛下……”
皇后忙道:“本宫必为你将话带到。”
皇后这般众人都无异议,恪贵嫔原也不得宠,谁也不打算为她的事在这个时辰去扰皇帝清梦。
卫湘有点疑神疑鬼,心思转了几番,上前道:“贵嫔如此心神不宁,只怕有要事禀奏,臣妾去请陛下便是。”
房中刹那一静,敏贵妃与文丽妃看向她,凝昭仪欲言又止。皇后亦转过脸,满目怨毒,恪贵嫔却犹如看到救命稻草,挣扎着就要下地:“臣妾谢宸妃娘娘……”
卫湘忙上前阻她,她紧紧攥住卫湘的胳膊,泪眼婆娑:“臣妾从前对娘娘多有失礼之处,娘娘肯帮臣妾,臣妾日后愿效犬马之劳……”
“不必说这样的话。”卫湘轻拍了拍她的手,笑意温柔,“都是一个宫里的姐妹,莫要这样生分。本宫这就过去,若陛下肯来,贵嫔将要说的都说了,也好静心安养身子。”
恪贵嫔啜泣着连胜道谢,卫湘又安抚她两句,向皇后与敏贵妃道了告退,就出去了。
她没坐步辇,一路紧赶慢赶地到了清凉殿外,在外值守的宦官看到她都一愣,又听她说要见皇帝,迟疑再三,还是先去禀了容承渊。
容承渊这晚是当值的,但他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寝殿内外都有底下人彻夜值守,他只消歇在角房即可。若皇帝没什么吩咐,他也可在角房安心睡上一夜。
是以卫湘稍等片刻,就见容承渊迎了出来。他睡眼惺忪,作势朝她一揖,笑问:“娘娘,这哪出?”
“我有要事求见陛下。”卫湘美眸一转,遂压低声,语不传六耳地告诉他,“且先让我见了,明天我再同你解释。”
容承渊笑了笑,反正正逢国孝无人侍寝,他自不必拦她。他于是从小宦官手里接了盏灯,掌着灯为她引路,将她请进寝殿。
卫湘伏到床边,见楚元煜正朝墙睡着,探身轻唤:“陛下?陛下。”
唤了好几声,皇帝醒过来,转身醒了会儿身,蓦从幽暗烛光中认出眼前是她,怔忪一笑:“你怎么来了?”说着撑坐起身,随口问容承渊,“几点了?”
容承渊摸出怀表瞧了眼:“不过一点。”
楚元煜皱了皱眉,执过卫湘的手,问她:“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卫湘低着头,轻声道,“恪贵嫔方才醒了,不知什么缘故,御医太医们都赶了去,臣妾到的时候她正吵嚷着要见陛下。皇后娘娘说明日一早便来禀话,臣妾原也这样想,但见恪贵嫔惊惧不安,只怕有要事要禀奏,不敢耽搁,便来请陛下了。”
楚元煜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不耐地摇头:“她能有什么要事?”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下了床,容承渊即刻唤了宫人们进来,训练有素地侍奉更衣盥洗。
约莫一刻后,圣驾就离了清凉殿。卫湘与他同坐在御辇上,心里还在转着御医太医都赶去的事。
凭恪贵嫔的位份是调遣不了御医的,楚元煜又才知晓恪贵嫔醒了,御医们便只能是得了皇后的旨。
皇后为何要这样大动干戈?
诚然,也还有另一个可能——可能是恪贵嫔醒来便嚷嚷着要御医,宫人们就在禀奏皇后时顺嘴说了,皇后怕恪贵嫔不妥,索性直接遣御医前去。
可这同样难掩古怪:恪贵嫔又为何要这样大动干戈?
卫湘心里不安,不自觉地往楚元煜怀里靠了靠。楚元煜有所察觉,伸臂揽住她,低声笑言:“我不得不说一句,你比皇后知晓轻重。今日这样的事,就该即刻来回。”
卫湘的沉思一下断了,抬眸望他一眼,面上笑意柔和,心里唯有嘲弄。
其实皇后这次实在没做错什么。
恪贵嫔已醒,看着精力尚可,不似回光返照,有话大可迟些再说。加上恪贵嫔不得宠,自生下五皇子后他一次也没去看过,谁也没道理为着她的事冒险。
今夜别说皇后,换作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该去请他。她如果不是心里莫名觉得不安,也不会这样去扰他的。
他这样说,左不过是因为偏心,因为看他那位青梅竹马愈发不顺眼,便开始鸡蛋里挑骨头了。
可她也明白,他早晚是会这样的。他自诩怜香惜玉,若不先在自己心里给皇后铺垫桩桩件件的错处,日后动了废后的念头不就让他成了负心汉?唯有先觉得皇后处处不妥,他来日才能将事情做得理直气壮。
第233章 不宁 “我只怕还有后手。”
卫湘这一往一返用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 本以为恪贵嫔多少该平复一些,却是尚未步入卧房就听到了嚎啕大哭。
卫湘不禁看了眼楚元煜,他走在她前面, 背影未有分毫停滞, 转眼就绕过门前屏风, 紧随而至的就是一片问安声。
卫湘随之也走过屏风, 正向皇后与敏贵妃施礼, 床上的恪贵嫔已不管不顾地嚷起来:“陛下,陛下救臣妾!”她拼力地向皇帝伸出手, 眼看就要跌下床,离得最近的皇后与文丽妃赶忙转身去扶, 身边的宫女见状也忙上前帮忙。
房中霎时乱做一团,实在计较不得礼数了。皇帝无意追究这些, 复又上前几步, 但在离床榻上有三四尺远时就停下脚步:“贵嫔想说什么,便说吧。”
卫湘从他的举动里瞧出了他对恪贵嫔的嫌弃,低下眼帘, 静默不语。恪贵嫔却顾不得这些,不顾阻拦地硬下了床,跪地紧拽住他的衣摆, 歇斯底里道:“陛下,有人要害臣妾!臣妾听到了,臣妾都听到了!”
众人皆脸色一变,容承渊见她情绪激动,恐她惊了驾,迅速睇了眼左右,两名御前宫女立即上前扶她, 硬将她扶回床上去。
容承渊慢条斯理地劝道:“娘娘,陛下连夜赶来看您,您知道什么事,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便是。这样只嚷嚷着有人害您,谁能听得出个所以然来呢。”
他这话令恪贵嫔迅速冷静下来,回想着经过,却又忍不住大哭,在哭声中惊惧不已地道:“臣妾在昏迷中听见宫人说……说臣妾可怜,好不容易得了个皇子,却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又有人说……臣妾死了也好,说臣妾不得圣心也不能给皇子好前程,若臣妾没了,孩子能有个更好的去处……”
众人听着,都沉默不语。
她这番话里,除了那句“不明不白地走了”听来似有隐情,别的虽不好听,却也是实话。皇帝偏爱哪个孩子,跟母亲是否受宠是极有关系的,现如今宫里隔三差五就能见到父亲的孩子其实只有卫湘的一双儿女,皇长子虽已奉旨入朝听政,见他的时候也明显少些,无非是因为卫湘宠冠六宫。
然而恪贵嫔再说下去就属实让人心惊了,她说她在连日的昏迷中几次听到宫人交谈,有一回先听一宫女说:“三四日了还不断气,就这么生熬着。不如把参汤停了,早些送走,咱们也轻省些。”
接着就是一宦官道:“可使不得!娘娘用着参汤,御医们对疗效都有数,若就停了将人送到,只怕给咱们娘娘惹祸。”
又有一回,她听到那宦官说:“新送来的东西齐了,你一会儿记得给用上。等用完这一茬,咱这差事也就差不多了。”
那宫女立刻笑应:“我知道的,你只管放心。”接着又压低声问,“五皇子怎的还留在这儿?娘娘也不去请旨?”
那宦官答道:“多半是怕现在去请旨显得惹眼。等她咽了气,娘娘再去便可顺水推舟。”
两番对白,一场去母夺子的大戏跃然纸上。
容承渊扫了眼皇帝的神情,继续问道:“这二人是谁?娘娘可分辨得出声音?”
恪贵嫔垂泪摇头:“他们每每说话都放轻了声,我想了又想,也没听出是谁的声音。”
文丽妃听得皱眉:“这听着该是近前伺候的人才是。既是近前伺候的,当与恪贵嫔很熟,放轻了声也该听得出。”
凝昭仪思索道:“会不会是恪贵嫔做了噩梦,昏睡的时日长了,便分不清是梦是醒?”
“不是的!”恪贵嫔一下子抬起头,摇着头奋力辩白,“不是梦……绝不是梦!求陛下彻查!”
皇后凝神道:“贵嫔醒来便要传御医太医,是为着这个?”
恪贵嫔连连点头:“臣妾回想他们的话……显是对臣妾平日所用之物下了药,御医或许查的出。”说着又看向皇帝,央求道,“求陛下在此坐镇,让御医一一验过臣妾房中之物吧!”
皇帝眼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下旨:“传御医进来。”
容承渊转身亲自去了,很快,几位御医、太医一并进了门,先施了礼,便先为恪贵嫔诊了脉,继而开始一一查验。
恪贵嫔心绪不宁地等着,眼睛左顾右盼地盯着每个人,迫切期待着结果。只是这样的查验并不那么简单,忙碌了大约两刻后,御医们只回话说恪贵嫔的脉象并无中毒之状,近日所服的一应吃食、汤药也无异样,其余所用之物则需带回太医院细查。
皇帝颔首应允,恪贵嫔没能得到结果,愈显不安,莲贵嫔见状谏言道:“恪贵嫔既说身边的宫人存了异心,咱们也说不清是不是做梦,不如先送到宫正司查个明白。换一批人伺候恪贵嫔,她也好安心。”
皇后叹道:“这话有理。”
容承渊不待皇后发话,便又睇了个眼色,即刻又有御前宫人们进来,将恪贵嫔房里的宫人都押出去,不当值的也自有人去房里押了。宫人们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不敢大声告饶,只闻轻声啜泣。
众人都瞧得出皇帝面上的疲惫与不耐,皇后便安抚恪贵嫔一番,又适时的开口,劝皇帝先回去歇息。
嫔妃们于是也就告了退,卫湘回到清秋阁才刚躺下,容承渊赶了过来,她便又撑起身,望着他问:“你今晚当值,这会儿过来不打紧么?”
容承渊笑着摇头:“恪贵嫔这事牵扯太医院、宫正司,我自要四处交待一番,没什么不妥。”
他说着在她榻边坐下,问她:“说说吧,为何去请陛下?”
卫湘一喟:“我只觉得这事不对劲,硬要说哪里不对,却也说不好。”
容承渊想了想:“说说经过?”
卫湘就将恪贵嫔醒来后的事详细说了,不敢遗落一个细节。容承渊凝神静听,心里也觉出几分古怪,但和卫湘一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到最后,卫湘道:“硬要说点古怪的,就是这消息似是专门先递到我这里的,文丽妃、凝昭仪从前协理六宫那么久,得到消息却比我都晚,我梳妆之后又等了许久才听傅成来回话说凝昭仪出了门,文丽妃还要更迟一些,可明明她们离恪贵嫔与皇后都比我要近很多。”
容承渊沉吟道:“倘是这样,让你第一个赶去许是这个局的第一步,但你等了等,让旁人都先去了,这局许就破了。”
“若真破了就罢了。”卫湘沉了口气,“我只怕还有后手。”
第234章 后手 “这话从何说起?”
这话一语成谶, 两日后,卫湘就从阁天路口中得知了“后手”。
阁天路将宫正司的供状拿给她看,两份供状分别出自恪贵嫔跟前的一个宫女和一个宦官之手, 与恪贵嫔所言倒对得上。
二人言之凿凿, 说是卫湘早先收买了他们, 让他们在恪贵嫔的所用之物里下了破血的药, 这才导致恪贵嫔难产, 后又昏迷不醒。
卫湘读完供状,问阁天路:“陛下知道了?”
阁天路揖道:“师父让奴先来问问娘娘的意思, 若娘娘想压一压,晚两天再呈与陛下也可, 宫正司那边也还在审着。”
卫湘一目十行地又扫了一遍供状,道:“只管呈给陛下看吧, 本宫没什么好怕的。”
她不想讲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话, 只是笃信在她和恪贵嫔之间,皇帝必定更愿意信她。
果不其然,这份供状呈进清凉殿, 不仅一点水花都没溅起,皇帝还在晚上来清秋阁用膳时和她提起:“你好心替恪贵嫔去请我,她可没记你的好, 押去宫正司的宫人开口就攀咬到你身上。”他说着连连摇头,“你又有什么可跟她争的。”
这话既在理也不再理。论位份论子女论圣宠,卫湘的确没什么可与恪贵嫔争的,可她们早已结怨,她要为着旧怨给恪贵嫔使绊子也说得通。
卫湘自然只管顺着皇帝的话,露出讶色:“她攀咬臣妾?怎么说的?”
楚元煜笑叹一声,就让容承渊去取了供状来给她看。
卫湘作势又读了一遍, 读完并无什么恼色,轻松道:“也未见得就是恪贵嫔的意思,倒更像这二人为了保护幕后主使胡乱咬人,臣妾得陛下眷顾又与恪贵嫔有些旧怨,自然是众矢之的。”
“也有可能。”楚元煜点了点头,又说,“让他们接着审便是。”
卫湘笑应:“是。”
这话自此揭过不提,二人用膳到一半,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了进来。
他们再过月余就要满三岁了,近来渐渐懂了些事,愈发爱跟父母待着。这会儿正是用膳的时辰,二人原也由乳母们喂着饭,但知父皇也在,寻了个机会就跑出来,乳母发觉时他们早已跑出厢房,硬是没追上。
楚元煜见他们进来也没细看,伸手就把跑在前头的云宜抱起来,往怀里一搂,蹭了一手的汤油,不由好笑:“怎么弄得一身菜汤?”
追在后头的两个乳母刚好进来,听见这话忙叩首告罪,葛氏道:“适才两位殿下碰巧一起打翻了汤碗,奴婢们忙去收拾,才从柜子里拿出干净衣裳,回头就不见人影了。”
她这般说着,云宜伏在皇帝怀中咯咯直笑,卫湘一见就懂了,扑哧一笑:“哪有什么碰巧一起打翻汤碗,必是他们早商量好了借这招跑出来。”说罢摆了摆手示意乳母们退出去,又命宫女们来为两个孩子更衣。两个孩子见父皇母妃都在跟前了,被宫人抱开时倒也乖巧。
楚元煜的衣裳没蹭脏,接过宫人递来的锦帕擦了手,转身笑看两个孩子,云宜察觉他的目光,很认真地说:“我没吃饱,要父皇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