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了。”楚元煜只觉神清气爽。
卫湘撑坐起身,吩咐宫人传膳,但午膳还不及呈进来,容承渊就进屋禀道:“陛下,鸿胪寺卿已在清凉殿外候着了。”
楚元煜眉心一跳,即刻起身。
卫湘怔怔:“这就又要去忙么?”她望向容承渊,“总得让陛下先用膳吧。”
楚元煜却顾不上这么多,听出她的关切,笑叹道:“御膳房备膳了,朕议事时随便吃些,你不必担心。”
这话说完,他已由宫人服侍着穿好鞋子,回身在她额上一吻:“你自己好好用些。今晚但凡有空,朕一定过来陪你。”
言毕也不等卫湘施礼恭送,他已足下生风地走了。
卫湘凝神细想,鸿胪寺卿已是年过半百的岁数了,今晨才结束议事,这会儿就又前来觐见,辛苦可见一斑,事情紧迫也可见一斑。
她便先用了膳,而后重新梳妆,接着就出门去找凝贵姬。想来凝贵姬那爱说爱聊的性子,必定已经将这两日的事情打听清楚了。
她想的也着实没错——凝贵姬不仅已打听清楚,而且早就想和她说了,只是听闻圣驾在清秋阁才不好登门。
此时乍见她来,正打算午睡的凝贵姬忙不迭地从床上坐起来,望着她道:“陛下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卫湘脚下一顿,笑言:“我还想问姐姐呢,姐姐倒问上我了……也不知陛下怎的这么忙,晨起去我那儿睡了一觉,起来连话都顾不上说两句,就又赶去见鸿胪寺卿了。”
她边说边走向拔步床,凝贵姬往里挪了挪,方便她在床边坐。
她才坐定,凝贵姬就迫不及待道:“那就是你没听说?罗刹国又换了国君的事?”
“又换了国君?!”卫湘瞠目,忍不住地抛出一连串的问题来,“他们的新君不是才登基么?现下是怎么回事?是他出了意外还是有人谋反?新君何人?是罗刹宗亲还是不相干的人?”
——循着中原的例,倘若宗亲夺了皇位,那就只是天下易主;若是不相干的人夺位,那叫改朝换代。
凝贵姬笑意更深,眼中多了几许神秘的意味:“这新君与他既相干,又不相干,你且猜猜是什么人。”
卫湘不由困惑,想了想,推测道:“那是远些的亲戚?亦或丞相、大将军这样的重臣?”
“非也。”凝贵姬摇头,“是他的妻子,哎……你那块怀表的表盘上便是她了。”
卫湘震惊不已,摸出那块表打开盖子,看着表盘上那再熟悉不过的罗刹美人,讶然抬头:“那她如今是太后了?”
“不是。”凝贵姬又摇头,“她的儿子还小呢,她索性自己当了女皇,现下应已正式登基了。”
“女皇?!”卫湘愈发惊诧,仔细想想,更加不解,“她既有儿子,如何还能自己当女皇呢?罗刹国的大臣们也愿意?”
凝贵姬一哂:“他们不像咱们,只在唐时出过一位武皇,之后就再没有了。他们女皇登基的先例有过许多,有些是皇室公主,也有些就像这位一样,只是嫁进皇室的。”
卫湘又问:“她为何反了?”
凝贵姬道:“那国君的荒唐咱们也见着了,这样荒唐的人就不会只在一处荒唐。他们国君不像咱们有这许多后宫嫔妃,朝臣们都只认一位皇后,余者便是与国君两情相悦也不被认可,若生下孩子也只是私生子。于是这国君有了新欢,就想废了皇后,立这新欢为后。但他的新欢只是宫中婢女,皇后却是异国公主,如何受得了这等羞辱?便索性奋起一搏了。”
凝贵姬说到此处,多有些唏嘘:“依我看这原是没什么胜算的事,奈何那国君实在人心尽失。尤其是……他把罗刹将士浴血奋战夺来的领土拱手归还格郎域,这便搞得军队都与他离了心。这位皇后寻机逃出皇宫后就去了军营,号召将士们与她推翻那国君,竟然一呼百应,当晚就活捉了她的这个‘丈夫’。”
“当晚?!”卫湘咋舌,“这也太快了。”
“是啊。”凝贵姬抿唇,“而后也就过了七八天,听闻这废帝就在幽禁中丧了命。据罗刹大臣的说法,是他被幽禁后日日酗酒,活活将自己喝死了,可是谁知道呢……”凝贵姬的笑意变得有些嘲弄,连连摇头,“总之如今的罗刹国君已是那位女皇了,她才一继位就释放了被软禁在罗刹皇宫中的大偃使节,又为先前天花和宣战二事致信陛下,以表歉意——陛下与百官这两日忙成这样,正是因为这些变故都太突然了,两国之间剑拔弩张那么久,这一下子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卫湘想了想:“这女皇对格郎域又是什么态度呢?”
凝贵姬说:“这现下还不知道,但她既争取到了罗刹将士的支持,想来不能跟她那个糊涂丈夫一样寒将士们的心吧。”
“这倒也是。”卫湘附和道,却有些心不在焉,思绪沉浸在邻国女皇继位带来的震撼里。
她本以为唐时的武后只是孤例,是倒反天罡的。没想到此时此刻,邻国正有个女人坐在皇位上,而罗刹国若单论疆域面积,似乎比大偃还大。
但卫湘也很快便接受了这“倒反天罡”的事,因为若平心而论——为什么不行呢?
一国之君治国理政,看的本就该是学识、见识与魄力。至于是男是女,现下凭经验倒不好说,因为历史上男皇帝众多,女皇帝却只有那一个。
……可若换个角度讲,在那众多的男皇帝里,名垂青史的纵有不少,昏君暴君也比比皆是。而武皇虽有不少是非,却总归功大于过,无论如何也不能算进昏君暴君里去。
若这样想,女人也就是能做皇帝的了。
她心下一边这样想,一边又想这话是决不能与皇帝说的,哪怕只是说笑,也断断不能拿这种事说笑半个字。
回清秋阁后她又见到了容承渊,容承渊是看前面的廷议又迟迟不见收尾才忙里偷闲过来的。他本想给卫湘讲一讲这两日忙碌的缘由,听闻卫湘刚从凝贵姬那里回来,笑道:“既去见了凝贵姬,娘子该是什么都知道了,算我白来一趟。”
他边说边是一揖,似是这就要告退,卫湘忙说:“不白来。我正有个事不敢擅作主张,还请掌印帮我拿个主意。”
她说罢屏退宫人,请他落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起了昨日与敏贵妃所言之事。
容承渊听罢挑眉,嘲弄道:“呵……娘子这是已明言要帮敏贵妃扳倒皇后了,这叫不敢擅作主张?”
卫湘听出他有所不满,却也不慌,摇头道:“纵是我面上应了,这帮忙也有不同的帮法。掌印若觉得可行,我自可帮忙帮到底;若觉得不妥,总归也有说十分话、办五分事的法子。我之所以先应了敏贵妃,实是因相较于我帮她,我更需要她帮我。否则位居正二品的恭妃,我只怕无力应对。”
第86章 多疑 日后双方都有把柄在彼此手中,再……
好一个“说十分话、办五分事”, 容承渊一时觉得她是敷衍他的,凝神静观其神色,却见她认真得很。
那若不是在敷衍他, 可就是在敷衍敏贵妃了。
这比敷衍他的胆子还大。
容承渊看着她,忽地想起在很久之前,他曾不无戏谑地觉得她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现下却愈发觉得那不贴切。
——他如今越来越觉得,她更像条妖娆的蛇。诡计多端, 胆子又大,纵是猎物远比她体型更大, 她心里好似也生不出多少能称之为畏惧的情绪。
不提敷衍敏贵妃的事, 她好像也没觉得与皇后为敌意味着什么, 就像前不久给他出谋划策时并不觉得为了做局杀几个罗刹人甚至大偃宗亲有什么问题一样。
他其实不大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无畏, 只是隐隐觉得, 她想要的不仅是做个宠妃……似乎也不仅是只想为姜氏报仇, 这样的孤勇与狡猾, 再加上点藐视一切的漠然, 应当匹配一些更大的东西。
比如……后位?
亦或再进一步,是储位?
容承渊心下玩味地想, 那她的野心真的很大。
他轻笑一声:“那娘子不愿擅自做主的顾虑是?”
卫湘坦然说:“若掌印不愿动皇后, 我总不能让掌印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容承渊更觉得有趣了。他觉得自己适才的感受再次得到了印证——她全然无所谓与皇后为敌的事情, 这件事在她眼里倒还不如他这个盟友要紧。
他想了想, 垂眸道:“娘子若让我选,我自然不会动皇后。因为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皇后背后的董家,势力不可小觑。”
卫湘凝神,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那……”
“但娘子若问我介意与否。”容承渊轻松地笑了声,“谁坐在后位上,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又不在长秋宫当差。”
卫湘刚紧绷起来的心弦一松,瞬间有了笑意,和气地向他颔首:“那我先多谢掌印。另还有一事,我想先与掌印透个底,来日或许还需掌印从中相助。”
容承渊泰然自若:“什么?”
卫湘打了下腹稿,娓娓道来:“虽说敏贵妃与皇后的较量不急一时,但我想后宫中既有这样的矛盾,总归摆到台面上才好。我与恭妃也是这个道理,若矛盾始终压在暗处,她位高权重,害我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但抬到明处来,我若有什么不妥她头一个要被疑上,便会收敛许多。我想敏贵妃与皇后间也差不多,她们二者间皇后是更位高权重的那一个,敏贵妃身处弱势,这多少是个自保的法子。”
她语中一顿,继续道:“再者便是……皇后是一国之母,扳倒她势必比扳倒恭妃更难。但我想,所谓水滴石穿,若能慢慢堆积些疑点动摇其根基,假以时日,不愁成不了事。”
容承渊点头赞同:“这话在理。你要我助的是什么?”
卫湘低眉道:“昨日我在敏贵妃处,见她在吃喉糖。身边的掌事宫女流岚说那喉糖是御医开的,贵妃吃了便能舒服些,否则总咳得整宿不得入睡。这样听来,贵妃这咳疾不轻,这喉糖大约很要吃些时日。那若是……”
她望着容承渊,从容道出自己的打算:“那若是这喉糖里被添了东西,岂不是与贵妃被动了手脚的药膳异曲同工?若一朝事发拿住一两个宫人,他们再供出皇后,纵使不足以信服,是否也能在宫中上下、乃至陛下心里添一个疑影?”
容承渊听到此处已对她的打算了然于心:“你想我做的,是让宫人的口供更逼真,莫要节外生枝?”
“算是吧。”卫湘颔首,“不知掌印觉得是否可行?”
“这没什么不可行的。”容承渊风轻云淡,侧身随意地揭开榻桌上的果碟,从里面捡了颗质地稍硬的梅子出来,却也不吃,只在指间捻着。
卫湘对他这小动作很是不解,但见他沉吟不言,也不开口搅扰。
二人间安静了须臾,容承渊道:“但难点实则不在供状,而在宫人——此事一旦事发,不论结果如何,这宫人是必死的。”
卫湘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就要找个完全可信的宫人。”
——她想起在敏贵妃患病那夜跳出来告发她的宫人,个个忠于他们背后的主子;还有浮岚,也至死都不跟供出皇后。
她在宫中却并无这样的人可用,一个也没有。
她的根基还是太浅了。
容承渊却一笑:“也可以是能完全拿捏住的。”
卫湘眼底光彩一闪:“看来掌印是有人选的?”
“有。”他承认得毫不委婉,又说,“给我几日,我来安排。你事先与贵妃透个底,但莫要提我。”
“好。”卫湘点头应下。
容承渊默了一瞬,忽而问她:“这几日,莲嫔可来找过你?”
“莲嫔?”卫湘怔忪摇头,“莫说这几日,我们从来也不曾走动。”
她对莲嫔仅有的了解,便是容承渊初时告诉过她莲嫔也是他的人,只是现下已然失宠。
后来……
慢说走动了,就是在去向皇后晨省时她也从不曾见过莲嫔。宫人们都说莲嫔自小产之后就一蹶不振,后来又因在先帝忌日上失仪被降了位份,就愈发的郁郁寡欢,整个人瞧着都是木的,与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分别。
因此皇后从不计较她去不去晨省,皇帝更已想不起她这号人。她日日将自己闷在屋子里,算来倒比闵淑女更要避世。
是以现下冷不防地听容承渊提起这人,卫湘不由疑惑:“她可有什么事么?”
“没来便罢了。”容承渊淡泊道,“看来她自行解决了。”
这话听来像是莲嫔原有事想请她帮忙,中间还问过容承渊的意思,后来却自己办妥了,便没来扰她。
卫湘于是也没心思详做追问,只客气了一句:“都是自己人,若她有事想来找我,来就是了。”
“好。”容承渊含笑点了下头,看出卫湘已没什么要说,就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掌印慢走。”卫湘莞尔颔首。
琼芳在容承渊离开后便进了屋,昨日卫湘去见贵妃时她也在殿里,心下便也猜到卫湘大约要与容承渊说起这些,因而小心探问:“娘子,敏贵妃的事……”
卫湘沉吟片刻,简短地吩咐她:“你去告诉敏贵妃,就说我自有打算给皇后使个绊子,但她不可细问。若她信不过我,这事便罢了;若她信得过,我就去央掌印往她宫里添个人。”
琼芳顿显惊疑:“那岂不是让贵妃知道您与掌印……”
“不妨,我与掌印仔细参详过了。”卫湘风轻云淡地笑笑,“只这一句话,贵妃便是有所察觉也抓不着什么证据,却可让她安心许多。”
琼芳听她这么说,仔细想想,觉得也不无道理,便依言去了。
——是了,卫湘自然记得容承渊适才要她将关乎于他的部分瞒着贵妃,她也不想惹他不快,只是不得不为自己多做几分打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