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身后有几名宫人跟着,若只有她一个,她是万万不敢随着这陌生的宦官走这小路的。
走了约莫一刻,他们总算绕回了宽敞些的大路上,见到了倾颜殿前的院门。
文昭仪早已等在廊下,卫湘走进院子才绕过影壁,文昭仪就疾步迎过来,卫湘福身见礼,被文昭仪一把扶住。
文昭仪笑道:“怎的又这样多礼?”
卫湘睇了眼她身后的殿阁:“贵妃娘娘宫中,岂敢失礼。”
“无妨。”文昭仪轻轻摇头,遂睇了眼她身后,琼芳心领神会地与宫人们退开。
文昭仪挽住卫湘的胳膊,边往殿中走边轻声说:“我在外等你是想告诉你一声……一会儿见了敏姐姐的脸,你切莫显露什么,她近来正因这个难受,早几日连我都不肯见。”
卫湘心下暗惊,一时已忍不住想象出一张极为可怖的脸,只能应道:“好,我知道了。”
二人复又同行几丈距离,便进了殿门。这几丈里,卫湘也始终下意识地在想敏贵妃现下的情形。
入殿后,文昭仪又领着她径直去往寝殿,步入寝殿只见敏贵妃侧坐在窗前茶榻上,一手扶着榻桌,神情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湘只看着她这半侧的脸,并未看出分毫异样,见礼便也十分从容:“敏贵妃娘娘万安。”
敏贵妃闻言愣了下才意识到人已到了,转过脸勉强笑了笑,道:“睿姬来了,快别多礼。”
只是短短一句话,她却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身体虚弱可见一斑。
卫湘依言起身,这般一抬眸便看清了敏贵妃的脸。她自问并未显露任何异样,无奈贵妃现下实在敏感,还是问她:“本宫的脸吓着了你,是不是?”
文昭仪刚在茶榻另一侧落座,闻言忙道:“你又多什么心!”
卫湘心下沉了沉,终是觉得贵妃既这样说,自己也不好再回避这些话题。
她便坦然看向贵妃的脸,认真端详片刻,笑道:“昭仪娘娘说贵妃娘娘为此甚是难过,臣妾还道娘娘当真毁了容貌。现下这么一看……却也没什么。”
这话她说得不虚,但也不实。
不虚是因若论天花的凶恶,敏贵妃现下的情形应当算是很好了——她只在左颈处有一小片较为嶙峋可怖的疤痕,疤痕向上蔓延,虽波及左颊,但位置很偏,而且只寥寥四五颗,远不如颈间那样显眼。
在天花中死里逃生的人,留下的疤又只是这样,应算得运气极好了。
至于说这话不实,则是因她们都深知这是后宫,是天底下最美人云集的地方,饶是只那几颗不起眼的疤痕也足以断送敏贵妃的前程,更别提颈间那一片有多无可忽视了。
敏贵妃苦笑说:“妹妹倒会哄人。”
卫湘听她这么说,便知方才所言并不能宽慰她。见宫女搬了绣墩来,她就先落了座,敏贵妃缓了口气,又道:“文妹妹说我能得这贵妃之位、能得陛下另赐宫人的关照,皆是因你说情,按道理我早该谢你,只是我实在没脸见人……你别跟我计较。”
“娘娘哪里的话。”卫湘摇头,“其实陛下能准臣妾所求,归根到底是陛下心疼娘娘,臣妾不过出了个合适的点子罢了,娘娘不必挂怀。至于娘娘若为容颜之事心忧……”
她轻叹道:“依臣妾之见实是大可不必,总归娘娘已位至贵妃,娘家有得陛下赏识,这点小节无足挂齿。倘使实在不得宽心,或也可想个法子——不知可否以刺青遮掩?”
她做此提议,自是觉得这大抵可行的,却见文昭仪马上摇头:“其实这我们已想过了。一则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敏姐姐身为贵妃若做这样的事不免遭惹非议,说她为了容颜不顾孝道;二则我们私下里也找人问了问,刺青虽有颜色,却不比拿颜料作画,遮盖并不强。这样的疤不好遮掩,倒极有可能因覆了层色变得更明显。再者还有个危险……一旦刺青时出了岔子没做好,那可是连后悔的余地也没有的。”
“原是这样。”卫湘心下叹息。
敏贵妃不愿再多想这事,沉了一沉,淡淡问她:“今日除了谢你,我也想将咱们各自所需都想个明白——所以我想问一问你,你与恭妃是怎么回事?”
第84章 通宵 莫不是……当真开战了?……
卫湘可没料到敏贵妃会问得这样直白。
她神情不自禁地僵了下, 仔细一想,并不直接作答,做出一副好笑的样子:“娘娘说起这个, 臣妾还想问娘娘呢——您与皇后娘娘又是怎么回事?近来宫中流言如织,让人辨不清虚实。”
敏贵妃见她如此,自然明白她心有提防, 不愿和盘托出自己的事,只盼相互能交个底。
敏贵妃垂眸略计较一番, 终是淡淡道:“我闭门不出,不太清楚宫里都传出了什么。只是……无风不起浪, 皇后与我先前多年都算和睦, 如今突然生出这许多议论, 自有原因。”
敏贵妃这话便是将传言都承认了!
卫湘心下生惊, 不动声色地去看文昭仪的反应, 文昭仪脸上倒瞧不出什么, 只是看着敏贵妃。
敏贵妃疲惫地缓了口气, 也睇了文昭仪一眼, 恹恹道:“你说吧,我实在是没有力气。”
文昭仪颔了颔首, 苦涩地笑道:“敏姐姐这一病……只怕皇后娘娘脱不了干系。平日瞧着贤惠端庄, 任由清妃在她面前叫嚣也不大说什么, 暗地里手段倒真是一个稳、准、狠, 打的人措手不及。”
卫湘诧异道:“娘娘何出此言?可是查出了什么?”
敏贵妃虽气力不支,想起这些却来了脾气, 忍不住道:“她是皇后,我岂敢胡乱诋毁于她?呵……”她冷声一笑,正欲详说, 却连声咳嗽起来。
身旁的大宫女忙上前为她顺气,文昭仪一叹,再度接过话:“睿姬妹妹大抵也听说了,敏姐姐前几日杖毙了三个宫人。妹妹以为是什么缘故?真当是敏姐姐失了孩子一时脾气不好么?”文昭仪连连摇头,“实是敏姐姐小产后现了‘血山崩’之兆,一连几日淋漓不止。但孩子落下来时已大了,这看起来也没什么蹊跷,起先谁都不曾起疑。后来……亏的是御医心细,为姐姐诊脉时隐隐分辨出一丝不对,却也拿不准,因而不敢妄言,只得委婉地透了两分猜疑出来。”
文昭仪说着指了指侍立敏贵妃一旁的掌事宫女:“姐姐当时正虚得很,也没力气去想御医的话,幸好流岚敏锐提醒姐姐,姐姐这才命人暗查。这一查竟就查出身边的几个宫人串通一气,往她的药膳中添了一剂破血的药。虽用量极微,但姐姐当时的身子哪还受得住呢?若再用上十天半个月,只怕就要香消玉殒了。”
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向来都规矩极好,流岚听到此处却气不过地插话道:“如今外人不知缘由,便只会责怪娘娘狠毒,可娘娘如何能不恨呢?处死的那三个宫人里,负责采买和小厨房的宦官都先不提了,只说那惨死的宫女……实是浮岚!”
卫湘心里一颤:“什么?!”
——她便是从前与敏贵妃并不相熟,也知流岚与浮岚皆是敏贵妃带进来的陪嫁,是自幼陪伴敏贵妃长大的人。
这样的身份在深宫之中不仅是敏贵妃的亲信,更算得上至亲。敏贵妃失子之后又发觉自己遭此背叛,难怪一时失了分寸。
流岚恨得切齿:“娘娘问话的时候,浮岚还不肯说呢,后来几是掘地三尺才挖出浮岚家中与皇后娘家早有牵扯。他们这算盘打得倒好,娘娘怀胎七月失了孩子,玉体大受损伤,多流几日血好似也没什么不对……”
言及此处她忽然想起什么,行至卫湘面前,深拜下去:“多亏睿姬娘子在陛下面前说情,让陛下遣了人回去,救了娘娘一命,奴婢铭记娘子大恩!”
卫湘忙探身扶她,失笑道:“娘娘原就是由御医照料的,这可与我没什么关系,你这一拜我受之有愧。”
“不是的。”敏贵妃张口解释,才说了一句就又咳起来,缓了一缓,还是说了下去,“太医院四名太医,陛下原是指了两位照料我。你那日劝过之后,陛下才将院首田文旭也指了回去,我脉象里的那一丝不对也是田文旭把出来的。你的的确确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我也会一辈子记得。”
卫湘这才了然,还是道:“娘娘言重了。”接着再度去扶流岚,“快起来。”
待流岚起了身,她又问敏贵妃:“事关皇嗣,娘娘又已查出许多实证,何不直接禀明陛下?”
“你误会了。”文昭仪苦笑,“那三个宫人至死不曾供出皇后,下在膳食里的药倒有口供,但因用量极微,御医也验不出来。浮岚与董家的牵扯亦藏得很深,到了陛下跟前必然不足以为信……”
若这样看,敏贵妃手中实是一条实证都没有的。
卫湘又问:“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敏贵妃灰暗的双眸倏尔闪过一抹由恨意铸成的凛色,银牙紧咬,逼出八个字来:“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文昭仪担忧地望着她,欲言又止,卫湘斟酌一瞬,即狠下心道:“臣妾愿助娘娘一臂之力。”
——她深知自己不该淌这浑水,只是与恭妃的较量她也孤木难支,急需敏贵妃这位盟友。
敏贵妃与文昭仪相视一望,文昭仪心领神会地笑道:“已欠你一个救命之恩了,这种事我们无意拉你下水。你倒不如先说说你和恭妃是怎么了,方才椒风殿外的那般挑衅,可实在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唉……”卫湘一声喟叹,遂将自己与恭妃的事一一说了,从丽嫔与公主、到宫中得知敏贵妃沾染天花那一夜的唇枪舌战,再到前些日子汤泉宫的险情。
敏贵妃听得眉头紧锁,缓着气道:“她的怨恨好生没道理。就算丽嫔是因有你帮衬才接回了公主……她也该想想,那本就是丽嫔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若丽嫔当真背负戕害妩贵姬的重罪也就罢了,如今既知这罪还有疑点,将孩子还回去又有什么不对?”
卫湘心情复杂地轻声道:“这一点臣妾倒也能体谅恭妃,到底是母女一场,她对福公主的感情只怕不比丽嫔少,舍不得也是有的。”
“这我也能体谅。”敏贵妃淡声道,“可她若想将公主留在自己身边,劝丽嫔、求陛下都是正理,只想着报复你算什么?”
文昭仪附和道:“这话在理。自丽嫔翻案以来,恭妃行事便糊涂。”
她说着看向卫湘:“敏姐姐精力不支,但这事我是要帮你的。”
“我又不是这辈子都要精力不支下去。”敏贵妃不满地睨文昭仪一眼,向卫湘道,“容我再养一养,我也帮你。”她说罢抚了抚自己侧颊上那些小坑般的疤痕,自嘲道,“除了争宠这事我帮不上忙,别的事你只管说。不过争宠这事——”她睇着卫湘笑了笑,“你是最用不着旁人操心的。”
卫湘忍不住笑出声来,摇摇头:“娘娘与皇后的事,臣妾也愿出一份力。只是臣妾资历尚浅,又无家世根基,只能做争宠这一事了。娘娘若想与陛下吹什么耳边风,臣妾便是冒死也得将这风吹进去。”
“哈哈……”敏贵妃被她的话惹笑,气息一动,又不免连声咳嗽起来。
流岚见她这一阵咳得厉害了些,忙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瓷盒,从盒里拿了颗棕色扁圆的东西喂给敏贵妃。余光扫见卫湘目露困惑,流岚主动解释道:“这是御医开的喉糖,娘娘吃了能舒服些,不然愈是夜里咳得愈厉害,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娘娘受罪了。”卫湘叹息着,心下已冒了些主意出来,但一时拿不准,便也没有贸然说出来,打算回去细作思量后再议。
这日卫湘在倾颜殿中与敏贵妃、文昭仪一同用了午膳才回清秋阁,回去就听秋儿禀说:“陛下适才来了,原是想和娘子一同用膳,听闻娘子在贵妃娘娘那儿便走了,留了话说晚上再来。”
“好。”卫湘点头应了声,下午又自顾读起了书来。她近来在读《论语》,虽深奥难懂,倒让她觉得比那些诗词有趣,与两位女博士探讨起来总是孜孜不倦。
她读得忘我,直至暮色四合,廉纤进来燃灯,她抬头瞧了瞧,才发觉竟已傍晚了。
琼芳见她读书投入,已忍了许久没敢扰她,这会儿见她抬头,终于得以上前禀话:“娘子,陛下今晚估计过不来了,娘子先用膳吧。”
卫湘随口问:“怎么过不来了?”
琼芳垂眸轻声:“朝中出了大事……半个时辰前,稍有些身份的朝臣都进了清凉殿,听说还有正从京中往麟山赶的。尤其礼部、兵部与鸿胪寺,能来的都来了。宋玉鹏过来传话时直头疼,说掌印已命人去太医院要提神醒脑的茶方了,更命御膳房和尚宫局尽快筹备点心,看架势今晚要议个通宵。”
通宵议政,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
“礼部、兵部、鸿胪寺……”卫湘轻轻吸了口凉气,一股子不安在心底迅速蔓延,“是为罗刹国的事?”
莫不是……当真开战了?
第85章 邻国 “呵……娘子这是已明言要帮敏贵……
琼芳神情凝重:“奴婢不知。但娘子这样说……也说不好就是了。”
卫湘徐徐吁了口气, 心里七上八下的,好似有些害怕,却也说不清自己在怕些什么。
这天, 清凉殿的廷议当真持续了一整夜。重臣在内殿里与皇帝议事,余者候在外殿、侧殿,甚至连配殿与殿外都站了不少人, 随时等候传召。
卫湘晨起梳妆时,外面忽而传来问安声, 她闻声一愣,诧异地扭头, 正好看到楚元煜打着哈欠走进屋来。
她忙要起身见礼, 楚元煜摆手道:“你只管忙你的, 朕在你这里睡一会儿。”
话没说完, 人已上了床, 连外衣都顾不上脱了。
卫湘扭头看着他, 本想劝他好歹换身衣裳, 不然睡得难受, 转念又想到夏天穿的薄,他穿的又是较为舒适的常服而非繁复的朝服, 便没去劝, 只吩咐宫人将房里的冰山挪到离床更近的位置。
语毕她就不再扰他, 只管继续梳妆。他安静地躺了会儿, 却朝她招手:“小湘。”
卫湘复又侧首看看,衔笑起身走过去, 坐到床边:“陛下不是要睡?喊臣妾做什么?”
他闭着眼睛,手却伸过来揽住她,她乖顺地伏到他胸口处, 柔声询问:“陛下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臣妾让小厨房上一道吃着和暖的粥可好?”
楚元煜觉得口中发苦,又困得没心思吃,就摇头:“睡醒再吃,你先陪朕待一会儿就好。”
卫湘听他这么说,想了想,就脱了鞋袜上床去,顺手将刚簮上的两支钗子都摘了,交给琼芳收了起来。
他见她上床来,果然很满意,笑着翻了个身将她搂进怀中,卫湘小声道:“陛下安心睡吧。”
他嗯了声,不再说什么。过了才不足半刻,她就听他呼吸变得均匀,已是睡沉了。
他这一觉一直睡到临近晌午,其间卫湘几乎不曾动弹,连早膳也不曾用。
于是他睁眼就迎上一双漂亮的水眸,水眸盈盈含笑:“陛下可歇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