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转而张望眼前殿阁,外殿里倒是规整如旧,瞧不出什么异样。
在卫湘吩咐琼芳那句话的同时,守在寝殿门外的宦官已入殿去回话,于是不待二人走入寝殿,已有人迎出来,却是闵淑女。
卫湘与凝贵姬都不由一怔,转而明白必是谆太妃遣了她来。
闵淑女将二人请远了几步,叹了口气,压着声音道:“两位别进去了,皇后娘娘现下……”她扫了眼寝殿的方向,“只怕你们见了倒尴尬。且先等一等,待陛下来了再说。”
凝贵姬颔了颔首,卫湘忙问:“敏贵妃如何?”
闵淑女道:“由宫人护着避去厢房了,我也才到,尚未去见。”
凝贵姬问:“皇后娘娘可同你说了什么?”
闵淑女正欲作答,守在殿门内的琼芳轻声一唤:“娘子。”
三人都扭过头,琼芳轻道:“陛下来了。”
话才说完,殿门再度被叩响,三人都看到门棂上透出的人影。琼芳忙开了门,正面对上的是前来叩门的张为礼,后头半步便是九五之尊。
琼芳只扫了一眼就忙跪地问安,一边说着再熟悉不过的“陛下圣安”,一边心下直颤。
她已是宫里积年的女官,又是御前出来的人,是见过许多风浪的,这却是她头一回见到皇帝的神情如此阴沉,心下直庆幸卫湘命她替了那宦官。
容承渊侍立在皇帝侧后半步,见开门的是琼芳,也暗松了口气,遂跟着皇帝一同入了殿去。
“陛下圣安。”卫湘三人垂眸福身,楚元煜颔了颔首,算是免了她们的礼,容承渊问琼芳:“皇后娘娘如何?”
琼芳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回道:“奴婢才随睿姬娘子到这里,听淑女娘子说,皇后娘娘仍在寝殿之中。”
容承渊又问:“敏贵妃呢?”
琼芳对答如流:“敏贵妃娘娘由宫人护着避去了厢房,三位娘娘、娘子都才赶到,尚不及去见,奴婢亦不曾见到。”
她字字答得清晰,楚元煜听罢,面色稍有缓和,忽闻身后一声急唤:“陛下!”
楚元煜才侧首,清妃脚步趔趄地迈进门槛,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迎上的恰是清妃的满目不安与担忧,眉宇蹙眉道:“慢些。”
卫湘眉心跳了跳,又与凝贵姬与闵淑女一同福身问安。
清妃一时却顾不上她们,眼中只有皇帝,仰头望着他说:“臣妾听闻……臣妾听闻皇后娘娘忽而出手伤人,陛下切莫现在见她,让、让宫人先瞧瞧吧……否则若她不管不顾地伤了陛下可怎么好!”
说到最后,她似是已想象出皇后挥刀刺伤皇帝的情境,怔怔流下泪来。
楚元煜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无妨。”
遂吩咐容承渊:“朕去看看皇后,你们护清妃去厢房吧。”
容承渊正要应声,清妃与皇帝相握的手一紧,用力摇头:“臣妾陪陛下同去!”
容承渊闻言自噎了声,脸上倒毫无波澜。卫湘眉心微跳,移开视线,一语不发地与凝贵姬对视。
楚元煜与清妃对视两息,到底松了口:“也罢。”
语毕他转身走向寝殿,闵淑女垂眸福道:“陛下,谆太妃忧心皇后娘娘,臣妾一会儿还需向谆太妃回话。”
楚元煜颔首:“同来吧。”
话语间目光扫过卫湘与凝贵姬,凝贵姬率先道:“恭妃娘娘与文昭仪娘娘大概也快到了,臣妾当先与她们说说情况,在外候着便是。”
卫湘低下眼帘,口吻温柔无限:“敏贵妃娘娘近来本就思虑极重,此番又受了惊,可陛下于情于理都只能先去看看皇后娘娘,文昭仪娘娘则要与凝姐姐一同整肃宫规,臣妾便去陪一陪贵妃。”
楚元煜眼底闪过一缕微光,凝视着她,沉郁的面色里浮现出一点意外与感激:“你最心细,多谢。”
此话令清妃一滞,她看向卫湘,一时情绪难辨,但见皇帝这便继续往里走了,她也无暇多说什么,忙提步跟了进去。
闵淑女向凝贵姬与卫湘福身道了告退,亦随进去,卫湘与凝贵姬则出了殿,凝贵姬在廊下等候其他嫔妃,卫湘自去厢房寻敏贵妃。
厢房里的情形与卫湘所想的倒不太一样。
她原道敏贵妃受了大惊,宫人们必在费力安抚,又受了伤,还需请太医、医女们前来包扎。
但进了厢房内室,见到的却是一派平静。敏贵妃正坐在妆台前重新梳妆,因正抬手扶正发簪,衣袖滑下去几寸,缠着白练的小臂露出来,可见已包扎好了。
视线一抬,她从镜中瞧见卫湘,即道:“别多礼了,过来吧。”
卫湘犹是福了福身,便上前去。宫女已在敏贵妃一侧添了绣墩,卫湘边落座边开门见山地问:“怎么回事?”
敏贵妃皱着眉,烦不胜烦的模样:“谁知她发什么疯?我听说她还没进倾颜殿的殿门宫人们就察觉不对了,可她一味地往里闯,宫人们竟拦不住她,又顾忌她是皇后,就让她闯进来了。”
卫湘又问:“她可说了什么没有?”
“嚷嚷着让我给她的孩子偿命呢!”敏贵妃说出这句就冷笑起来,“你说她怎么有脸说这种话?且不说原是她害了我的孩子在先,就说皇次子夭折这事……不是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么?如今她算计我不成,倒还要将皇次子的性命记到我头上,这是什么道理?”
卫湘摇头喟叹:“一步错步步错,还好娘娘没事。”
说着看了看周围,没见到流岚,便随口问了句:“流岚呢?”
敏贵妃说:“我留她在殿里候着了,好跟陛下回话。”
卫湘想着适才在外面不曾见到流岚,便知该是在寝殿里,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往后的约莫一刻里,她们偶尔望一眼窗外,便可看到院中的嫔妃越来越多。恭妃、文昭仪到了后就在廊下与凝贵姬说话,面上具有焦灼为难之色。余者到场后自是先去向她三人见礼,而后有的候在院中,有的想入殿或者来厢房,都被宫人们挡下了。
又见容承渊忽而出了殿门,他在廊下站定脚步,数名宦官从他身后的殿门里涌出来,不由分说地将院中众人往外请,就连文昭仪、凝贵姬这两个执掌六宫之权的也被请出去。
敏贵妃见状,看向卫湘:“你也避一避?”
卫湘凝神思索,心知容承渊最有分寸,又见他并不遣人往这边来,就摇头笑道:“不妨,陛下知道我在陪姐姐。”
不多时,院子里已不见半个外人。便有一顶两抬的小轿被抬进来,一直抬到廊下,轿帘正对着殿门。
卫湘和敏贵妃下意识地起身凑到窗前,透过窗纸看到皇后被两名宦官半架半扶地带出了殿,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她仍在拼命挣扎,不住地扭头想说什么,但被白绢塞了嘴,就这样被塞进轿中。
容承渊在她进了小轿后探身进去,也不知说了什么,收回身时拿了那白练出来。
轿中却也安静了,皇后不再有任何声响,容承渊摆了摆手,宫人们便抬着小轿出了倾颜殿。
敏贵妃盯着窗纸,骇然道:“掌印……将皇后娘娘打晕了不成?”
“怎么可能?”卫湘好笑地扭头看她,敏贵妃却拧眉说:“若不然,如何震住的皇后?拿董家威胁她可没用。董家根基深厚,皇后的父亲更位至尚书,是实打实的肱股之臣,家里便是出了废后也不伤什么。反是陛下离不开董家,皇后心里清楚得很。”
第100章 骗人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敏贵妃盯着窗纸, 斟酌思量。卫湘想了想容承渊可能说出的话,只说:“掌印惯是有办法的,总归不可能动手。”
语毕, 只见圣驾也出了殿门, 身侧还跟着清妃。即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 她们也都感觉得到清妃满是忧愁。
敏贵妃冷笑:“她装什么?皇后出事, 她必是宫里头最开心的了。”
卫湘不禁扭头多看了敏贵妃两眼。
她如今已与皇后水火不容, 但只听这句话,仍颇有“一致对外”的味道。卫湘恍惚间仿佛回到几个月前, 在皇后和敏贵妃都无身孕的时候,她二人的关系原也是不错的。那时候几个高位嫔妃中, 清妃才是人缘最差的,不论谁和谁聊起清妃, 都能有种“一致对外”的架势。
那时其实也算融洽, 如今却是再不可能了。从敏贵妃失子,深仇大恨就已结了下来,今日再这样一闹, 更将矛盾摆到了明面上,偏她二人一是皇后、一是贵妃,都是实打实的位高权重, 后宫嫔妃自此便不得不各自站队,斗争也势必会无休无止了。
又过片刻,皇帝与闵淑女也出了殿门,守在院中的宫人们顿时都矮下去半截,皇帝又吩咐了几句什么,就移步离开了,泰半宫人都随圣驾而去。闵淑女亦没有再做逗留, 带着以清、以灵两个宫女离开。
容承渊却并未随圣驾同走,待皇帝与闵淑女都出去,他便站起身,朝厢房而来。
卫湘与敏贵妃见状坐去茶榻上等他。容承渊进屋见了礼,客套地关心了两句敏贵妃的伤情,敏贵妃急问:“皇后如何了?”
容承渊垂眸沉叹:“皇后乃是国母,事关天家颜面。如今这般行事疯癫,陛下只得下密令将皇后禁足。”
敏贵妃又问:“皇后见了陛下,可说了什么?”
容承渊道:“只说贵妃娘娘害了她的孩子,求陛下严惩。”
“我?害了她的孩子?”敏贵妃心底的嘲讽呼之欲出,但当着容承渊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摇头说,“宫中或许有人恶毒到会对孩子下手,却绝不是我。陛下不信就好。”
容承渊颔首:“口说无凭,陛下自然不信。”
敏贵妃笑了笑,面上嘲弄淡去几许,好奇却多了几分,她盯着容承渊,压低声探问:“我方才见皇后被送进轿子之前都还挣扎不已,掌印对她说了什么,竟让她立时安静了?”
她说着笑睇卫湘一眼:“我当掌印将她击晕了呢,睿姬妹妹说定然不是。”
“……”卫湘实在没想到她这会儿还有心情好奇这种事,不无复杂地瞧了瞧她,又别开眼睛。
容承渊的视线投向卫湘,也只迅速扫了一眼,便神情坦然地向敏贵妃道:“奴只是提醒皇后娘娘,皇次子虽没保住,可她膝下还有皇长子呢。若她一味这样不管不顾地闹下去,皇长子恐怕就要被带去交给太妃们抚养,请她作为皇长子打算。”
“原是这样。”敏贵妃了然地点点头。
容承渊躬身:“皇后闯进倾颜殿时,在殿中侍奉娘娘的几名宫人,奴还需带去问一问话,奴会从御前调几个人来,暂且补上空缺。”
“这是应该的,掌印安排便是。”敏贵妃平和道。
容承渊一揖:“娘娘若无别的吩咐,奴便告退了。”
敏贵妃道了声“掌印慢走”,卫湘也起了身,朝敏贵妃福了福:“贵妃娘娘还需静心安养,臣妾也先告退了。”
敏贵妃笑道:“好,今天乱成这样我也不好留你,改天再来喝茶。”
卫湘笑应声诺,便往外退去,容承渊随在她身侧也退出来。随她一同过来的宫人在御前宫人往外清人时也被清了出去,卫湘直至出了椒风殿前的院门才又见到他们。
琼芳正要带人迎上来,容承渊轻摇了下头,他们便又忙退开了。
“娘子请。”容承渊伸手一印,卫湘点点头,自顾与他走在前头。
容承渊道:“今日之事,虽是阖宫嫔妃都来了一趟,也都知道彼此来过,但娘子还是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为好,茶余饭后少去议论。”
宫中事多,虽说许多事不能摆到明面上,但私下议论纵使难免的,他从未对她有过这样的叮咛。
卫湘听得心头一紧,便知晓了此事的严重,点了点头:“多谢掌印,我记下了。”
容承渊又道:“陛下连失两子,虽面上不说,心里却难过得紧。你伴驾时若能多加宽解,对你大有益处。”
卫湘心念稍动,沉吟了下,又点头:“好。”
容承渊道:“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没……”卫湘吐了一个字,突然刹住声,她多看了容承渊两眼,美眸微微眯起来,“适才敏贵妃问掌印如何劝住的皇后,掌印说的只怕不是实话吧?”
“哈。”容承渊笑了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问她,“何以见得?”
卫湘沉吟道:“皇长子已六岁了。皇后是做母亲的,纵使为次子夭折悲愤难抑制,也该是和这个长子感情更深。所以,顾忌皇长子前程这事哪里需要掌印提醒呢?她该是早已想过的。”
卫湘言及此处,扫了眼容承渊的神情,他只是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前方,安静地倾听。
卫湘继续道:“我猜,在她看来,皇长子被交给太妃抚养没什么不好,这在后宫之中本也寻常。她权衡之后觉得长子的将来无可担忧,才会豁出去来为夭亡的次子算账,那么掌印的那番说辞自然不能劝住她了。”
卫湘说完再度侧首看他,他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目视前方的模样。她等了一等,便有些急,于是催问:“是不是?”
“嗯……”容承渊长舒了口气,神情还是那个样子,复又笑了一声,“还好敏贵妃没有你这样的脑子,不然真是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