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 玉霖才做完洒扫的活,从皮场庙上回来。
她手里拎着一条鲫鱼,人刚一到门口, 就看见杜灵若抱着一个扎得实稳的包袱从门内出来。
“杜御史。”
杜灵若闻声把包袱往胸口上一拢, 见玉霖一身素衣, 袖口高挽地站在他面前,手中的鱼还是活的,时不时地跳那么两下。
杜灵若有些日子没见到玉霖, 见她面色不错,心里挺高兴的, 开口便是一阵轻声快语:“你好像瘦了一些,但看起来倒是精神。看来皮场庙上的活,你做得还挺顺的。”
“嗯。”
玉霖点头, “还要多谢杜御史关照我。”
“别……”
杜灵若有些夸张地退了一大步,“谁都知道我这巡城御史就是个上下不讨好的棒槌。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阿悯姐姐和药哥都叫我杜灵若, 你这儿突然来个杜御史, 我可受不住。”
“好。”
玉霖笑了笑, 又道:“你这就要走了吗?”
说着提起鲫鱼道:“难得鲜鱼,我吃了你那么多鲜果,还说烧一道菜,请你赏脸吃一回呢。”
杜灵若笑道:“下回吃吧,今日掌印遣我过来取物,阿悯姐姐给的东西, 我哪里敢耽搁。”
“哦……”
玉霖看向那蓝布包袱,忽挑眉道:“什么东西?我能看一眼吗?”
杜灵若面露疑惑,别过身道嗔道:“怪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无礼的人啊。”
玉霖道:“看着它挺重的,想说若不是整物,便分出一半来,我替你拿着,也送你一程。”
“别,你别别……”
杜灵若连说“三别”,“你是姑娘,你不能劳碌。再有了,阿悯姐姐给我们掌印的东西,万一,这里头有什么体己的物件……你说是吧。宫门上的人还不敢查呢,我可得护好了。”
玉霖含笑点头,“是,是我无礼了,我跟你道个歉。”
杜灵若听她这样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嗨,那还不至于。你且回去吧。对了,门边那筐果子是我给你的。你再好好养养,等到了秋天,我想法子,还给你好多好多的李公桃吃。”
“好。”玉霖应下杜灵若的话,“这年头,李公桃难得,就怕我以后,还不起你的恩。”
杜灵若笑道:“药哥是我亲哥,阿悯姐姐是我亲姐,你……”
“我?”
杜灵若笑道:赞道:“你是当朝我杜灵若唯一肯认的少司寇!我就最喜欢你的为人,你不用还!”
玉霖被杜灵若的话逗笑了。
垂眸挽发,耳根微红。
杜灵若也跟着笑了,松声道:“看你笑了就好,那我走了,哎哟……”
说着抬起一条腿,用膝盖将包袱往上一顶,口中嘟囔了一句:“别说,这包袱还真是死沉死沉的……”
玉霖目送杜灵若走远,这才提着鲜鱼进了院门。
门内,张悯正在玉兰树下锄土,新栽一株惠兰。
玉霖见她软袖悬绑于臂,发带轻垂于腰,脚边放着一照明的提灯,灯光朦胧,素影席地。玉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鱼,竟不太想上前去破掉这一幅景。
相识这么久,玉霖并没有见过这样张悯,而张悯也一直说她是庸碌的,无知的人。常年困于小宅,在内守着一个满心死意的弟弟,家中不是丧布,就是木棺。除了本就长在院中的玉兰,草木如何肯再来扎根。在外受着宫里一个宦官的庇护,那便是锦绣包着腐烂的鱼肉,梁京城里再好的风景和人事,都和她这个早就过了好年华的妇人无关。
但她其实生得很美。
月下锄花泥,花影叠上人影,再得几枝树影一框,人、物相宜,性灵至此,如何不成一幅写意?
张悯是随着被她封藏的那一身文艺而枯萎的,自然也会被她重新提起的那支笔,翻出新生的土壤。
玉霖静静地望着月下种花的张悯,忽觉庆幸,碧洪茶社的那一日,她没有强硬地阻拦张悯提笔。也许那真的是陈见云和江家的圈套,可她自己和张悯,本来就活在一个无名的圈套里。没有功名做不得官,营生更是无比艰难。所以就算是退,也退不出红尘里的水火大阵。既然如此,那还怕什么呢?
人前落笔,才有可能要来“文名”,才有可能将姓名附上,重新被世人看见,记住。
都说锦绣文章,可抒尽胸意,吐尽浊气。
如今轻盈一身的张悯,也在此刻,悄然安慰、鼓舞着疮痍满身的玉霖。
“真好看。”玉霖脱口而出。
张悯微怔,辨得玉霖的声音,方倚锄直身,含笑道:“在外头忽看见它生得水灵,不知如何,鬼使神差地……就买了回来。”
她说着,垂眼看向那半埋入土的花根,“也不知道,它能在这墙角下活得几日。”
玉霖回厨房放下鲜鱼,又舀了半桶水过来,弯腰帮张悯扶正花茎,“我帮你。”
“好啊,谢谢你。”
张悯边说边锄起湿土,一点一点地埋住花根,又听玉霖道:“月下种兰,多好的诗题。”
张悯轻怔,眼底如有湖烟悄升。
她心底一软,被那“月下种兰”四个字触动,轻握花锄,“嗯”了一声,温声附道:“你说的真美。”
玉霖抬起头,“写一首七言律吧,你的绝技。”
“我……”
张悯低头道:“这会儿何来的笔墨纸砚……”
“有的。”玉霖蹲在地上,也不顾一手的湿泥,抱膝仰面,认真地望向张悯。
张悯几乎怕她揭穿自己连日封门,为江家子弟斟酌文章的事,然而玉霖并没有这么做。
“我有笔墨纸砚,我这就去取来。”
她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裙角掠过新栽的惠兰花身,行出几步,忽又回头,“我自专刑名起,功夫就只在公文,鲜少再研诗文,所以如今只配抛砖,且等姐姐的良玉。”
月下小院,二女对坐,纤细柔软的手指研开徽州好墨,青石镇纸撑平粗宣。
兔毫取墨,砚边舔笔,而后双双扼袖,从容移腕,走笔行文。
惠兰夜来幽香,随春风越墙而过。
墙外正是宵禁之初,梁京道上,贡院之前,兵马司驱催即将漏夜的行人,马蹄声,脚步声,碎乱仓促。然而三道实门,重重锁住春闱考棚,除宿鸟鸣虫之外,棚下各点灯,人声寂静,只偶尔传来一二风吹纸张,翻飞之声。
这是今年春闱第一场的第一夜,梁京四方天下,墨香两处,千百贡生落笔,一双女子也落笔。前者寒窗十几年,苦心孤诣为家国,也为自身前途,为酬壮志和抱负,也为生儿育女建祠堂。后者……后者哪怕写就万篇经世致用的锦绣文章,也博不来一分功名,建不起一座祠堂。
“所以有意义吗?”苍天设问。
有啊!一定要有!
玉霖心中暗答。
手边葳蕤的焰心,忽地被一阵越墙而来的风吹灭了。
张悯手腕一颤,笔竟脱手落地。
而贡院之中,那第一百二十三号的考棚下,贡生江重山案上的照明烛也被一阵没有由来的风,猛地吹灭了。
与此同时,院门锁响,帘内官主考齐然听得锁响,猛地抬起头,一旁的帘内同考官韩渐,也跟着站了起来,惊声道:“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开锁了?”
齐然道:“别慌,遣人去门上看看。”
“是。”
韩渐应声朝门前奔去,齐然则立即起身,快步行向第一百二十三号考棚。
江重山此刻还看着熄灭的照明烛出神,忽听得门锁落下,大风从洞开的门中猛穿而来。一路吹动棚下无数考卷,接着便是极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逼来。
江重山倒吸一口凉气,肩背几乎僵直死。
此时眼前落下一道人影,随后便是两声轻咳,江重山抬头看时,见帘内主考齐然正站在离他一丈之处,守在他考棚外的几个军士,恰在向齐然回话,江重山来不及细想,忙趁机站起身,抽出压在考卷下的纸张,借着人声遮掩,一把揉了,胡乱地扔出了自己考棚。
棚道上的地面有些潮湿,那纸团只滚出去不到半米,停在了一百二十二号考棚前。
江重山惊魂未定,忽听韩渐高声呵道:“你做什么!”
就这么一声,吓得江重山几乎跳起来。
棚外齐然抬手捏韩渐的肩膀,暂且稳住了正要的韩渐,问道:“外头怎么回事。”
韩渐的目光仍然落在那一团纸上,试图撇开齐然,却又不敢对自己的主考官过于无礼,只得盯着那纸团应道:“陛下忽命镇抚司钦巡,人……”
他的话音未落,但见张药一身玄衣,人已经行到了棚道上。
身后的李寒舟高声道:“齐大人,韩大人,都先站一站,不得走动。”
韩渐与自家主考互看一眼,神情却各不相同。
而二人对视的功夫,张药已行至两官面前。
齐然尽力稳住声音,先道:“张指挥使入院,可是陛下有……”
张药只吐了一个“退”字,打断齐然的话,齐然面上虽然有些挂不住,但也不得不拉着韩渐一同退至棚道旁。
韩渐的目光仍然锁着那团纸,还不及开口,李寒舟便先一步江那团纸捡了起来。
“指挥使,看。”
第一百二十二号考棚内的贡生见此,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此人年岁已经不小了,乡试三考不中,年越三十,才第一次进了会试,家中老小,节衣缩食为他凑够了盘缠上京,下场之前,才得知母亲病重无药,死于家中的消息,憋着一口本场必中的气,想着势必要及第做官,谁想这才第一场,就遇见这样的事,他深知场内舞弊是重罪,见那团纸从自己考棚外被镇抚司的人捡起,心里又是怕,又是愧,又是不甘心,哪里还坐得稳,脚下一软,跌坐在棚内,脑中七情六欲烧得滚沸,脸也涨得通红,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药侧头看向他,“拖出来。”
“啊……啊!”
那人被李寒舟一把从地上拽起,惨叫了两声,这才终于喊出声来,“不……不要……不是……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的!我没有!没有夹带啊!”
张药道:“换个地方,搜他的身。”
“是!”
其余考棚内的贡生,此时都伸长了脖子朝那贡生看去,眼见他狼狈地被镇抚司的人拖出考棚,踢蹬着双腿,一面挣扎一面哭喊:“我冤枉,我冤枉……我真的冤枉!老天爷啊!救我……娘啊!娘啊!你救救我……”
众人听着这凄厉的声音,皆不敢出声,只心内唏嘘。
“张指挥使,等一下!”
张要回头,见韩渐不顾齐然阻拦,几步上前拦住了李寒舟等人。
齐然呵道:“韩大人,不得妨碍上差!”
韩渐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我没妨碍,不是他……张指挥使,我韩渐作证,这纸团不是他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