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哪个江府,难道……”
“嗨,咱们这梁京城还有哪个江府?”
“啊……那这姓郑的贡生也……太冤了吧。”
堂官四下环顾,见已弹压不住,不得回头对番役道。
“把郑易之的枷卸了,带回监内。”
见堂官发了令,番役随即上前卸枷。
堂官是时又看了张悯一眼,面上仍存为难之色。
张悯轻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但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难。我既然认了,就没想脱身,我不会攀扯任何人为我脱罪,包括我的弟弟,和我曾经的夫婿。”
堂官听罢撇过了头,凝眉长叹了一声,半晌之后,方无奈地下令道:“带走。”
张悯入刑部监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奉明帝在东苑的寝殿内,当着黄氏的面,狠狠砸碎了一只琉璃盏,随之呵道:“你还跟朕要什么金冠?朕给你们黄家的,还不够多吗?啊?”
黄氏莫名受下这几句重话,心中惊怕,后退几步,竟有些站不稳,杨照月见此忙上前相扶。
奉明帝听着脚步声,转头向杨照月问道:“原来今儿是你在这里伺候,朕问你,之前在司礼监批红时,你见到赵汉元写的那道奏请修缮皇陵的本子了吗?”
杨照月扶稳黄氏,小心回道:“回陛下,尚未……”
奉明帝怒道:“这老东西,还真跟朕叫上劲儿了!”
听得奉明帝言辞失限,杨照月和黄氏都不敢说话,黄氏害怕,在杨照月身旁轻声求退,奉明帝此刻心烦意乱,也懒得安慰她,胡乱挥手让她去了。
黄氏走后,奉明帝这才问杨照月道:“你们掌印呢?”
许颂年一早就出了宫,杨照月是知道的,但是此时奉明帝因张悯之事恼怒,他不想火上浇油,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奉明帝道:“想是私自去了刑部狱吧,他是有这个手眼的,朕清楚。”
杨照月忙道:“掌印情急,还请陛下饶恕。”
“朕没怪他。”
奉明帝朝前走了几步,地上的琉璃碎片被他踢得飞散开来。
“朕是气他张家的女儿!”
杨照月小心道:“张悯姑娘一向病弱,何曾知道宫里朝和朝内的事。掌印为了让她安心调养,更是连多说一句,都恐忧虑伤身,她定不知道陛下的难处。只可恨江府,为了自家子弟的出路,偏诓骗了她的才情去。那悯姑娘从来都是最心善的人,如何见得贡生因自己受冤,这才阴差阳错,坏了陛下的事……”
“那她就该死!”
奉明帝一声呵斥打断杨照月的话,可杨照月却深知,这是气话。
张悯若死,不说拴不稳张药,恐连许颂年这个人,奉明帝也很难用得稳了。
果然,奉明帝沉默了一阵,转身取了一只新杯,也不使唤杨照月,自斟了一碗茶,一口喝了,放平声音道:“朕倒是想知道,是谁有这种心思,对朕使了这么毒的一计,就这么见不得,朕使那百万两银子?”
杨照月道:“普天之下,何人敢算计陛下呢?”
“怎么没有,十几年前就有了!”
奉明帝眼前猛地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他顿时气闷胸痛,抬手饮尽杯中残茶,对杨照月道:“你去告诉许颂年,他想搭救张悯,朕准,朕甚至可以纵他和张药,在外头使些手段,尽快把这件事抹平了,朕要修皇陵!”
“是。”
杨照月应道:“奴婢这就出去给掌印传话。”
第98章 梧桐旧 你还记得城外梧桐已半死吗?……
刑部司狱宋饮冰亲自收张悯入监, 监中拜狱神,张悯虔诚跪地,神台下再三叩首, 直身时却在神台一角, 陡然看见了一个砾石所刻的“玉”字。宋饮冰告诉张悯, 那是一个叫银声的女犯刻下的。张悯因问银声当下所在,宋饮冰答说之前黄妃有孕,朝廷下了赦令, 她因那赦令免了余下刑期,现已归家。辞狱拜神那一日, 她没有跪神像下的正位,反将一炉香,摆在了她所刻的“玉”字之前。
张悯抚着那“玉”字上的一点, 问宋饮冰道:“这个‘玉’字,指的是?”
宋饮冰笑了笑,应道:“自然是玉霖。”
张悯转身再问:“为的是什么呢?”
为的必然是王少廉逼狱女囚中卖春一案。
当时玉霖做局, 计杀王少廉, 增修《问刑条例》, 梁京女狱之中因此再难见逼囚为娼之事。
这是很好的一件的事,但此案中获罪的除了王少廉之外,还有一个□□犯,而那人正是张药。
此时张悯在前,宋饮冰一时倒不大好回答了。
他正迟疑,但听身后一狱卒进来回话。“宋司狱, 司礼监来人了。”
宋饮冰问道:“来的是谁?”
狱卒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许掌印亲自来了,我们在前堂已经领教了司礼监的排场, 正要来请司狱来迎。谁想掌印倒不叫大人到前头去拜见,只要见……”
自然是只要见张悯。
虽说自从王少廉死后,宋饮冰亲自掌狱,刑部狱再没有大“孝敬”送给司礼监的陈见云,这司、狱两家门路倒自此断绝。宋饮冰是个刻板的人,平素不肯变通,但许颂年既亲自过来,见的又是张悯,宋饮冰倒肯破例,也不执着提囚面会交递文书,只令人将张悯身上的械具锁好,就留狱神庙与张许二人,自己则携看管的狱卒,避了出去。
不多时,门外脚步声渐近,止声时,许颂年推开了狱神庙的门。
门外悬铃,阵阵作响。
张悯靠坐在神台下,趁开门的空当儿,抬头看了一眼那铃阵上的天色,晚霞的黄光正映照着深蓝的天空,黄昏已近。
许颂年穿着司礼监首官的袍服,外头罩着一件银狐皮氅。
想起之前狱卒说的“排场”,张悯不禁笑了笑:“都三月了,你还觉着冷吗?”
许颂年应声解下银狐皮的氅子,罩在张悯单薄的囚衣上。
他没说话,转身去外头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张悯身边,自己则扶着地,半跪下来,掏出怀中的帕子濯湿又拧干,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了试冷暖,方低下头将张悯的手从氅中抽出,小心地挪开她手腕的上镣铐,细致地替她擦拭。
已经很久了,许颂年不得这般照料张悯。而张悯垂眼看着他细致的动作,不觉抿住了嘴唇。
她本是个不会揶揄人的性子,但见许颂年一身华袍,半跪在眼前的脏污之地,做着从前照料她的事,她心里难受,口中却不知道为什么,竟“调侃”起来。
“你在宫里做这些,出来还做这些。”
说着她就要收回手,许颂年却使了一分巧劲将她摁住,张悯只得作罢,任由许颂年摆弄。
面前的人仍是一副温和的眉眼,声音也淡淡的,“说了要照顾张家女一辈子,我不会食言。”
张悯垂下眼见,“父母已死,张家什么都不能再给你,你的话早就不必作数。”
“你想把我撇干净吗?”
张悯一愣,许颂年背过身去重新濯帕,续问道:“撇干净之后,你想做什么?”
帕中的热水从许颂年的指缝中流下,落入盆中,水声伶仃,衬得周遭格外寂静。
“郑易之无辜,我不能害他。”
“不止这样吧。”
张悯沉默,许颂年背向张悯叹了一口气,忽问道:“你想凭你自己一个人,借今朝舞弊案的公堂,去翻当年郁州溃坝的冤案吗?”
不想张悯竟未否认,猝然接道:“我提一句又何妨?”
许颂年顿时转过身,刚要开口,却又被张悯的话堵了回去。
“我知道我硬翻郁州旧案会害死很多人,我不拉人下泥潭,可我难道不能当堂喊一声‘冤枉’?”
“没用的……”
张悯抬声道:“陛下已经发了杀太子遗族的心,钱粮断了,墙内必是饿殍地狱,江家给我的那一份金银拖不了多久,耗尽之后又如何?”
许颂年道:“我掌着天子内藏,哪里不够挪移?”
“许颂年,你还觉得自己不够惨吗?”
“我……”
“私发内廷的银子,你想被天子剁成一摊肉泥吗?”
许颂年沉默一阵,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笑了一声:“那就让他剁吧。”
“我不准。”
张悯一把握住许颂年的手:“你得听我的,我说了我不准。”
她说得急快,话音落下就连咳了几声,许颂年忙抚其背,帮她顺气,一面压下了声音,安抚张悯道:“你说你不准,我还能如何?你别顾和我白生气,恼了你自己。”
他下了软话,张悯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他们从前做夫妻时的相处之道,张悯外表柔善,里内刚烈,夫妻间偶然因事争执,争不得几句,许颂年便下软话,她也因此无可再争,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没有和你生气。”
“没有就好。”
许颂年说完,抬起张悯的另一只手,“把手擦干净,我带了你爱吃的糕饼。”
张悯轻撇开许颂年的手,“我的话还没说完。”
许颂年点了点头,将帕子放回盆中,“好,你说,我听着。”
张悯缓和下声音,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道:“当年郁州溃坝,父母自尽,牵连太子被废,最后赵娘娘带着小郡主……”
说至于此,她还是难免哽咽,顿了一顿,方再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河里的冤魂就像被镇魂石给压死了一般,何曾有过见天日的时候?这一次我若过堂,必为他们喊出一声冤,定要把那旧案再翻出来……”
许颂年闭上眼睛,“翻出来又如何?此时根本不是好时机,刑部把持在赵氏父子手里,你我都知道,当年的事,他们参与其中,本就是助恶之人。”
张悯抿了抿唇,“可何时才是好时机?”
许颂年道:“若要翻案,除非赵氏父子倒台,刑部清明,方有一线可能。”
“可我活得到那个时候吗?”张悯自嘲了一句,又道:“我知道翻案很难,可司狱说了,舞弊案重审,则有三司介入,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时机。我信御史台和大理寺,我既当堂喊冤,他们总不能也让此事不声不响的过去。我不是个痴人,更不会莽撞害人,一切见机行事,若上天见怜,冤案得以平反,墙内之人也许都能活下来,若苍天相弃我不得成事,罪过也只在我一人,我认了。唯望那压在河中的千百冤魂,可因我堂上之故,呼得上一口清气。”
许颂年问道:“如此就要赔上你张姑娘的命吗?”
张悯惨笑了一声,垂眸看着手腕上镣铐,含笑道:“反正我都要获罪受辱,不如逼得天子发狠,一遭砍断我的头。到那时,我弟弟再不用在受制于人,为虎作伥,你也不必因为我这个病鬼,把你的性命全赔这梁京城里。”
她说至此处,目光竟渐软了下来,声中尽是不忍与不舍:“圆满的日子你是过不了了,就好好地过一段富贵的日子吧。你的顾恤之恩,我张氏姐弟,来世为牛马……再报……”
她的话未说完,人却被许颂年猛地拥入了怀中。
至亲至疏是夫妻,从前是水乳交融,皮肉相接,可合离之后,他再也不敢碰她,这还是多年之后头一回,他忘了情。
“这是在什么地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