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立在穿堂内忍不住摇头,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此时堂上,毛蘅肩膀又沉又酸,如同扛着两颗头。
他已经和玉霖打过很多次交道了,深知她来堂上,则必生变故,不禁朝堂外道:“谁带她进来的?这是三司的公堂,怎可纵她乱闯。”
话音刚落,便听宋饮冰应道:“回大人,是下官带她进来的。”
“宋司狱何故……”
宋饮冰对答道:“此女供说,本堂人犯张悯,尚有冤情未明,经下官查证,确有其事。因此,下官带她上堂对词,待三位大人公断。”
吴陇仪问道:“人犯已供认罪行,冤情何处啊?”
宋饮冰并立即应答,而是看向了玉霖。
是时,张悯也拧过头来,但见玉霖就跪在她身后,灰色的素衣裹了满身,腰悬一块焦石,不施粉黛,洗尽铅华。
那寡素的一张脸,和去年扮作男装时一模一样。
“阿悯姐姐。”她温声唤张悯。
阿悯心底一软,不禁朝她腰间看去,目光落在悬石上时,怎么也移不开。
“来做什么?”她颤声问她。
“我来和他们再斗一次。”她直截了当,一面说一面搀住张悯的胳膊,有些艰难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随后弯下腰,众目睽睽之下,认真地替她系好腰上的巾带。
“阿悯姐姐。”
她受过拶刑的手指,至今仍不灵活,系巾也系得很慢,连带说话的语速,也跟着放缓了。
“别怕。”
说完又抬起手来,替张悯拾掇好早已散乱的发髻,随后垂手跪坐,望向张悯,平声道:“去年在这样的地方,我没有一点谋划,虽在官场,却自负又愚蠢,因此救不了刘氏还害了我自己。但今年不一样,我长了一岁,受过苦,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活过,知道平民百姓的处境,所以……”
张悯打断她:“玉姑娘,我不需要你救我,况且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
刘氏受死前说的也是这句话,玉霖并没有反驳张悯,只是轻轻握住张悯的手腕,温声对她说道:“谁说的?”
“玉姑娘啊……”
玉霖没再纵张悯说下去,挪转膝盖,迎向毛蘅道:“民女请大人施恩,暂缓施刑,容我将此案隐情禀明,届时再一并论罪。”
毛蘅没有言语,愤懑地坐回堂椅中。
吴陇仪见此,起身道:“你且禀来。”
玉霖看了一眼侧门,门扇虚掩并不能看见后面的穿堂,但玉霖明白,赵河明一定在那儿。
于是她没有与吴陇仪对视,而是望着那一道门缝,抬声道:“那篇舞弊文章的确是张悯所作,但她并不知道此文用以舞弊。事实上,那篇文章,是她从前的一分闲作,是我在张家偶见,见其题文可作舞弊之用,因此私自偷盗、誊抄,送与吴宝来。张悯之所以认罪,是因不忍见郑易之蒙冤。张家的悯姑娘,是梁京城里的菩萨,这一样,满城尽知。”
张悯听完这番话,先是一怔,随即膝行向前,拦在玉霖面前,“不对,这是假话,是她为了替我脱罪的假话!不当采信!肯请大人明查!”
赵堂官对玉霖道:“你这就是狡辩,若是平日闲作,怎可与本次科举之题恰好相应。”
“是哦。”
赵堂官猛然哑住,回神却见玉霖唇盼擎着一丝冷笑,正静静地看着他。
赵堂官毛骨悚然。因为上头要尽快在郑易之一人身上结案,因此上一堂,他只顾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在他身上,没有过问韩渐的去处,更没有提及“泄题”一事。如今他竟自己失言,不免心中大惧,深知若要遮掩,只能顺着玉霖的话说,忙对吴陇仪改口道:“果然如此女所说,那何该将她重责!对,重责!”
吴陇仪并没出声,玉霖侧目道:“三位大人若不信,待镇抚司的李千户过堂,我所言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这一句话说完,张悯心里千浪翻腾,她并不愚钝,顷刻之间已然反应过来,立时蹙眉回头看向玉霖,有些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难道我送文往江府那一日,李寒舟是受你之托,才非要替我……”
堂上三官闻言,皆凝住了神色,张悯也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忙将话收住,转身对堂上道:“这定是她为了帮我脱罪,说服李寒舟……”
“阿悯姐姐。”
玉霖轻轻扯住张悯的囚衫衣袖,张悯不得不再度回头望向她,这一眼,张悯眼底已蓄起了眼泪,玉霖却静静地望着张悯,温声问道:“你曾在贡院前将文章成诵,今日堂上,你还能再诵一遍吗?”
“我……”
玉霖朝吴陇仪和毛蘅叩下一首:“民女请将那篇舞弊之文,再度过堂。”
毛蘅颅内嗡嗡作响,他很熟悉玉霖一副神情,那日他在大理寺审理刑狱淫案时,堂下的死囚就是如此。
狡黠而精于算计的女人真是难缠,何况她通刑名,识法理,又更难缠三分。
毛蘅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冷声呵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能将那舞弊之文当堂成诵吗?就算你能又如何?这篇文章早已是满城皆知!”
“我不能成诵,因为那是我抄的。”
“你……”
玉霖直起了肩背,仍然望着穿堂前的门缝,“只要请张悯姑娘一字一句,对照证物,重新再复诵一遍,我就能证明,落笔抄写那篇文章的人,是我。”
毛蘅一手摁住太阳穴,一手在卷宗中翻出了那篇文章。
“张悯。”
张悯只顾望着玉霖,一言未发。
毛蘅抖开文章,提高声音又唤了她道:“张悯!”
“在……”
“复诵。”
张悯抿了抿唇,低头见玉霖的手,仍牵在她的衣袖上。
“你为了谁?”
她不禁问出声:“你是为了药药吗?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是……你是……”
张悯哽咽了,低头拼命忍下心中万千波澜,痛声道:“他不配啊,我弟弟他真的不配啊……他为我求了你吗?”
“他没有。”
张悯哽声道:“不值得你这样做。”
“张药他配,也值得。”
玉霖说着摇了摇张悯的衣袖,素面朝天,却是一副娇柔的女儿姿态,看得叫人心疼。
“张悯更值得。”
第102章 她不服 她杀红眼了……
“我如何值得?”
张悯垂眸, “我不过是梁京城里的一庸妇……”
“你不是。”玉霖抬袖替张悯拭去眼泪,“这几日,梁京满城传评你写下的文章。张悯, 无论褒贬, 那皆是你一人荣辱, 和张指挥使、许掌印,都没有关系。但我与有荣焉。张悯啊,若得自由身, 你一定要去外面,好好听一听。”
张悯没有说话, 低头垂泪不止,须臾之后,她忽抬头唤了一声玉霖的名字, 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玉霖,你知道刑部狱的狱神台上,刻着一个‘玉’字吗?”
“什么?”
“一个叫银声的姑娘刻的。”
“银声姑娘。”
玉霖想起了那个在刑部狱中拽住狱卒的衣袖, 哭着说要替她去赴淫局的姑娘。
玉霖拒绝了她, 分别时她答应过玉霖:若得自由身, 则一定会去皮场庙,将她所见的梁京第一场雪信告知玉霖。
后来玉霖再也没有回过刑部狱,银声去了什么地方,她倒是不曾得知。
“我记得她,她还在狱中吗?”
“宋司狱说,她已清清白白地离狱归家。”
张悯沉下声音, 抬手抹去了眼泪,对玉道:“玉霖,在世为人, 你有很多功德。若有自由身,你也一定要去看一看。”
“好。”
听得玉霖应下,张悯终于回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
至此她决定不再辜负玉霖,决定信她。信她那一句:女子能救得了女子。
“吾尝闻:公者,天平不偏;正者,圭臬不移……”
她闭目成诵,起了第一句。
赵堂官和吴陇仪双双起身,聚至毛蘅身后,聚精会神地看着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随着张悯的声音,一一对照。
穿堂上斜风阵阵,无数混乱的花叶随风而起,扫过赵河明脚边,其中有乌桕,有杏花,有冬青,也有新鲜翠绿的梧桐。赵河明靠于廊柱边,也不自禁地一道默诵。
“秉公持正,则人心服而天下治;徇私枉法,虽令不从而纲纪隳。昔包拯悬镜开封,海瑞抬棺谏君,皆以金石之心昭公道,故青史刻痕,万民仰止。盖天地有衡,非日冕不移其影;江海有则,非磐石不易其流。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人脑中皆那行行将文字化形,唯有张悯一人之声,独自于在堂上回荡。
她不紧不快,一字一句咬得毫无差错,终于,她诵至了尾段。
“嘉树待良禽相择……”这是尾段的第一句。
张悯念完首句,三堂审官的面色,皆不免一动。
毛蘅和吴陇仪蹙紧了眉头,赵堂官更是一时不防,惊出声来:“嘉树待良禽相择……怎会是……”
堂下玉霖抬头道:“错了一个字对吧。”
众人的目光,集投于玉霖身上,玉霖笑了笑,应道:“不是嘉树,是梧树,梧树待良禽相择。”
赵堂官顾不上上司在堂的礼节,从毛蘅手中一把夺过文章,埋头朝后细读,越读越毛骨悚然,抬头时却玉霖的目光陡然相迎。
“你……”
“满城传抄的皆是‘嘉树待良禽相择’,没有一个人知道,作为证物,这篇文章上写的是‘梧树’。因为我誊抄时故意改了这个字,为了的就是把我自己送到这里。”
她一面说一面握紧了张悯的手,安抚张悯不要害怕,一面对堂上道:“三位大人,你手中所举之文,的确是出自我手,张悯不知前因后果被无辜牵连,虽也有过,但其罪甚轻,情有可原,肯请大人们,将我秉公处置,赦张悯之过。,”
赵堂官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玉霖笑了,径直念出了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