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撇开,二人终得以一上一下的对视。
张药抱起手臂,未经冠束的头发迎风扬起,满身雪白坠满大片大片斑驳的叶影。
玉霖眼中,他高瘦,年轻,眉眼清秀,唯有下颚线条凌厉如刀。
“哪里好看?”
这句话若他人说来,难免调戏之感,但从他口里说出来,也就是一个真实的疑问,玉霖倒是必须说出个一二来,否则倒是像她在调戏张药。
“眉眼好看,衬得皮肤也白,以后常穿,我喜欢看。”
“可以,以后常穿。”
他说完这句话,看向玉霖的衣衫,“既然白的好看,你今日为何不穿?”
玉霖没有回答,她习惯性地向张药伸出一只手,“我要下来。”
张药直起身,一把将玉霖抱入怀中,“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等一会儿回答你。”
她说着看了一眼地面,“放我,我要替你去接阿悯姐姐了。”
张药弯腰放下玉霖,谁想玉霖的脚刚落地,人还未站稳,却被张药敏捷地朝身后一带,她尚未及问为何如此,便见赵府的一众府兵从墙角赫然转出,已将二人围住。身前的张药对着起头的人冷声呵道:“宋饮冰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
宋饮冰的声音传入玉霖耳中:“她今日,绝不能进那大理寺的公堂。”
“你放屁。”
宋饮冰皱了皱眉,但也顾不上应付张药的粗口,“张指挥使要如何?玉霖如今本就是无职女户,无故入不得公堂。张指挥使人在病中,也并不当差。难道张指挥使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我等,带她闯……”
“宋师兄。”
玉霖唤了宋饮冰一声,宋饮冰却再硬不起声来,他隔着张药的身子,心痛地看了玉霖一眼,喉间哽痛难忍,“小浮,你能不能告诉师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啊?”
张药侧头对玉霖道:“你不用理他,我……”
张药话未说完,就被玉霖拽住了衣袖,“你往后站站。”
“什……什么?”
“你伤还没好呢,怎么带我杀进去?况且,那是三司公堂,公堂有公堂的入法。”
她说完,下了狠力把张药拽到了身后,随后迎面朝宋饮冰走了几步。
“宋师兄,还记得,碧洪茶社你替我誊文的那一日,答应过我的事吗?”
“我答应过你什……”
话未说完,宋饮冰已然想起了碧洪茶社的那一番对话。
那一日,他扼袖誊文,誊得正是今日这一篇舞弊之文。
是时玉霖托着脸,一面看他写字,一面问他:“宋师兄,你不问问我让你写这些做什么吗?”
他笔尖微微凝滞,轻声应玉霖道:“要说我一点不疑,那是假的,可你求到我了,我怎么能不帮你。”
玉霖含笑道:“宋师兄是个特别心软的人。”
宋饮冰抬笔一顿,自嘲道:“所以一直官途不顺,总让大家失望。”
这是十分随意的一句话,仅是他宋饮冰的自我调侃,然而玉霖却说道:“那你答应我,下次,狠一点。”
他有些不解,因而笑问:“你让我对谁狠?”
玉霖并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反正你先答应我。”
“好,师兄答应你。”
回忆至此截断,宋饮冰一把摁住了玉霖的手腕,“我不能答应你!当年你入刑部狱做死囚待死刑,我就没能救得了你,幸你逃出生天,还救下了影怜,小浮你给了我这么大的恩,难道是就为了今□□我宋饮冰对你恩将仇报吗?”
“宋师兄!”
玉霖打断宋饮冰,声音却压了下来:“你从前不是问过赵河明,为何刑名一项上,你始终建树难成吗?”
宋饮冰怔住。
“赵河明是怎么答的?”
玉霖说罢,自解道:“他说,仁义是好的,可司法讲求一个“公”字,这个字是有杀伐气的,宋饮冰,你要狠一点。”
“玉霖……”
“除了赵河明,旁人也许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今日你站在这里拦我,你一定知道。若今日是他人拦我,我定进不得公堂,所以我求了师母,让你随赵河明同行。”
“你求了师母……”
宋饮冰顿时想起赵河明将才那句:“她也许已经趁着空档,将所有人都算进去了。”
玉霖声音恳切:“你知道我没有作恶,一切只为要那个“公”字,师兄我要那个’公’字,我要它,我一定要得到它!”
第101章 郁州雨 分明贵族妇人,何故披头散发,……
堂上吹不进一丝风, 毛蘅与吴陇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官服厚重,再被堂下的人闹得一浮躁, 额头上渐渐就黏腻了。
赵堂官早已得了番役的信, 知道部里的首官亲自来了, 只是避嫌不能露面,人在后堂坐着等信,今眼见江崇山那一行的人, 被张悯一人逼得分寸尽失,漏洞百出。他自己也想着, 赶紧进去和赵河明打个照面才好,以求他来作法解局,便趁堂上焦灼, 起身对主坐上的毛蘅道:“依下官看,午时都快过了,不如且休了这一堂, 我等去后堂再重新议一议鞫纲, 也让犯人去下头吃些饭食。”
吴陇仪点头道:“也好。”
张悯只怕拖延生变, 忙道:“取得李千户的供词后,难道还不能断罪吗?何必再议鞫纲……”
她说完这句话,弯腰连嗽几声,喉头又腥又甜,她不得不吞咽憋忍,生恐在堂上招出陈病来。
吴陇仪道:“张悯姑娘, 你身有沉疴,我等施恩让你休候,也为悯囚, 你不可……”
张悯咳得脸色发红,喘息着跪坐于地,喘笑了一声,望向堂上:“难道不是为了帘后私议,再把这公堂作成私堂吗?”
毛蘅“噌”地站起身,呵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张悯,你不要以为你是镇抚司的亲眷,本堂就不敢对你用刑。这话如此放肆,更是当堂辱骂审官,现就你将杖十!以儆效尤!”
吴陇仪忙道:“她沉疴在身,如此恐有好歹。”
毛蘅此时也着实有些后悔,但话已说出,又是在公堂之上,再要收回,必得寻出缘故。正犹豫,又听赵堂官道:“无论好歹,她也是出言不逊 ,侮辱了我等审官,何能恕得?十杖已经是轻的了!”
吴陇仪忍无可忍呢,转身道:“这个时候了,老赵你还浇什么油?”
赵堂官深知,毛蘅性情比吴陇仪急躁,但和吴陇仪倒是一类人,虽发了动刑的言令,却未必狠心要伤张悯。但这的确是一个拖延堂审,求告赵河明的好机会。梁京城世人皆知,那张家女是个药罐子,少年时候就靠御药养着,虽说十板子,受下也要丢半条命,再不能在堂上分辨。且这又是大理寺起事动的刑,与他和刑部关联不紧,赵堂官把厉害想了一通,哪里肯松口,径直驳吴陇仪道:“不是……总宪大人,这可是三堂审,这人犯既说出公堂做私堂的话,若不诫斥,我看我等,也不必再这上头坐着了!”
“你……”
吴陇仪简直和赵堂官说不下去,不得不转向毛蘅,低声道:“你再厌恶镇抚司,但也得顾司礼监那位掌印太监的体面啊……”
吴陇仪的声音忽被张悯打断:“不就是要剥了我,扔在下面打吗?”
此言一出,堂上再无人说话。
张悯抬起头,凄怆道:“我认。大人们动刑吧。只要今日诸位大人能将我的案子审定,誓不包庇徇私。我张悯……怎样都行。”
郑易之此时听不下去了,膝行几步,伏于毛蘅面前:“求大人开恩,我……我愿替那张姑娘受杖,我愿替张姑娘受杖……求大人打我吧,打我啊……”
他说完,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毛蘅面色越来越青。兀地狠拍堂木:“都够了!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说完取了一根令木,捏在手中犹豫再三不肯松手,但又着实被赵堂官架上了台而下不来,闷叹一声,终究还是掷了下去。
吴陇仪尚想去拦阻,奈何令木已然落地,就定在张悯膝边。吴陇仪见此,张了一半的口,也不得不闭了。
堂上的番役拾起了令木,张悯顿时被架了起来,后拖几步至空地上,随即被摁伏于地,手上的镣铐刮擦在砖面上,刺耳而凄哀。张悯听着耳边的脚步声,不禁捏紧了手指,将头埋入了臂弯中。此间她倒是想起了去年梁京满城流传的那个“奇景”——户部尚书的妻子刘氏,被控杀夫,刘氏抵死不认,堂上刑讯,要将她剥衣,刑部那个年轻的少司寇像是突然发了疯一般,披头散发,剥了自己的官袍,不顾一切地当堂裹住了刘氏的身子。
“她……她是女子啊……”
“这……这少司寇发疯了……发疯了……”
张悯喉头酸涩,眼底蒙上一层水雾。
这是梁京城里流传的奇景,世人皆知。然而二十多年前的某个春夜,郁州城外的坝上也曾有一个奇景,却因坝毁人亡,年深日久,无人知晓。可张悯记得,那年春汛将来,张容悲为加固堤坝,几乎就住在河滩上的工棚内,那夜,张悯和母亲并许颂年,一道去坝上看望张容悲,子夜时分,忽听那堤坝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混在汹涌的河声中,虽听不真切,却令人心惊。
“快把工棚撤了,快走啊……快走啊!出城……出城……城要没了……”
张容悲夫妇将女儿和女婿留在棚内,自己出去查看,奈何那人只喊了几声,就不知被何人掩住口鼻,不过须臾,便不知去向。
然而人去之前,张悯却透过工棚破败窗户,在高高的堤坝上,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却知那人长衫广袖,珠钗满头。
分明贵族妇人,何故披头散发,夜奔城外堤坝之上?
张悯疑惑不解,问母亲时,母亲也悲容垂泪。
谁想第二日,郁州王府传来一个消息—王妃赵氏忽患疯病,已经见不得人了。
一时闹得城内满城风雨,街头巷尾,人们皆掩着口鼻偷偷议论。
“王妃疯了?”
“是啊,听说是中了什么邪,突然就发了疯,在府里胡跑乱闹的,昨儿夜里竟还跑了出去,被王府的人带回去后,越发厉害了,说是连她自己亲生女儿都想掐死,如今被王爷关起来了。”
“连女儿都掐,那是真疯了……疯了啊……”
再后来,堤坝真的塌了,她在汹涌的洪水中见到了那个疯了王妃。
她怀里抱着紧紧抱着一个年幼的女孩,洪水不断朝她口鼻中灌去,她拼了命将女孩送上船来。
“我没疯……你们救救我……救救我的女儿……”
“疯了……疯了……疯了……”
张悯重复着这两个字,思绪渐回,身后已有人去撩她的衣衫。
一股羞愤由心底涌出,刺破五脏六腑,竟令她作呕。
然而她却哭不出来,连将才含于在眼底的泪,此时也干冷了。
番役摆下阵仗,其中便有一人,伸手要去解张悯的腰巾,那手正要触碰到张悯的身子,却被另一只手猛地挡了开去,与此同时,毛蘅耳边又想起了那个让他一听见就头痛欲裂的声音:“毛大人,且暂缓动刑。”
又是她。
毛蘅摁住太阳穴,心中暗吼:“怎么又是她啊!”
事实上,这一声不仅惊了毛蘅,后堂内的赵河明也是头皮突跳,几步走至穿堂,透过毛蘅身后的那扇与穿堂相连的侧门,竟看见了玉霖。她先进了堂,从外门倒堂上,无一人阻拦,赵河明心道“不好”,而后果然看见宋饮冰随在玉霖身后,竟是亲自将她护送了进来。
赵河明闭上眼睛,手指在袍袖中暗暗握紧,忽又颓然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