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蘅会意,随即道:“请杨秉笔进来坐。堂上先歇一歇,把犯人也带下去,用些水饭。”
堂上暂歇,毛吴二人退到赵河明所在的后堂。
毛蘅一跨进后堂便道:“原本咱们想着,这案子里头有杜灵若,不论问成个什么样子,总宪那边,都能参他司礼监一本,如今不好说了,你那个学生,看起来是既想弄死王少廉,又想帮司礼监。她什么时候和司礼监勾上的,赵尚书你知道吗?。”
赵河明道:“把她带过来,我有话问她。”
毛蘅指了指面前的地面:“在这个地方?”
“对。”
“行,来人,去把那个女犯带过来。”说完,又问:“要我和吴总宪回避吗?”
“不必。”
不多时,玉霖被差役带进了后堂。
毛吴二人在坐,唯赵河明与她同立。
赵河明走到玉霖面前,看着她的面容,经过昨夜的清理,她身上干净了许多,一张素脸,越发显得脆弱。
赵河明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要吃些东西吗?”
玉霖摇了摇头,“有什么话,尚书大人请说吧。”
“好,那我说了。”
赵河明压低声音,“你跪下。”
玉霖没有违逆他,屈膝跪地。
赵河明低头看着她,“你要增修《问刑条例》,我已经答应了你,如今张药认罪,王少廉也可以落罪,结案之后,我们合议定刑的意见,呈交陛下,你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你没有必要,去保司礼监的杜灵若。”
玉霖抬头看了一眼赵河明身后的毛吴二人,方迎向赵河明的目光,“你觉得我和司礼监的阉人勾结,丢你的脸吗?”
“玉霖……”
“我想活。”
她打断赵河明,直接挑明:“除了增修《问刑条例》,我还要救我自己。”
赵河明看着玉霖摇头。
玉霖续道:“如今这个局面,王少廉指望不了张药改口否罪,只能疯咬司礼监,试图拖司礼监下水,来为他自己分担罪责,我保杜灵若,司礼监就不用下水,我不保杜灵若,明日邸报出来,总宪大人的都察院,难免借题发挥,剐司礼监一层皮。”
赵河明看着玉霖的眼睛:“你要逼司礼监保你?”
玉霖摇头:“不能这样说,许颂年和你们博弈了这么多年,他不用我逼。况且我现在没有资格逼任何人,只能于秽土求生。”
赵河明沉默了一阵,“秽土求生?就算能活下来,你还能干净吗?”
“能活,我为何一定要执着一具干净的尸体?”
“玉霖!”
“赵河明,我今日跪你,是因为,是你带我走上这条路的。”
她说着,看向毛、吴二人:“毛卿大人,总宪大人,你们也曾对我这个后辈关怀备至,你们教给我的东西,我此生受益,且终身信奉。但我在你们手中,落下了一身难好的刑伤和弱病,我是个人,为人行善,为官守节,我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今日我要救我自己,我……再也不会信你们了。”
第11章 木狗刑 张药枷在神武门外,示众十日
赵河明听完这句话,不禁嗽起来,脚下一个不稳,顿时向后退了两步。
毛蘅顺手扶了他一把,谁曾想,竟看到赵河明眼角是潮的。
刑名官最忌犯人面前失态,毛蘅忙往赵河明身前挡了一步。
正在此时,外头的差役禀道:“三位大人,东厂的杨秉笔,要见人犯。”
毛蘅顺势道:“你们进来,把犯人带出去。”
“是。”
玉霖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带出了后堂。
门一关上,室内转暗。
吴陇仪起身,走到赵河明与毛蘅身边,“事已至此,算了吧。”
赵河明没有回应,吴陇仪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从你我知道,她是女子时起,就都该明白,她不可能和我们站在一处。”
“我的确明白。”
赵河明低应了一声。
吴陇仪接着问道:“所以你难过什么呢?”
吴陇仪笑着问赵河明:“总不至于,日久相处,你生了情吧。”
赵河明忙转过身,“总宪大人,慎言。”
吴陇仪笑而不语,为老不尊地对这个自己喜爱的后辈生出了一二分调侃之意。
毛蘅倒是一门心思只专注在案子上,掐着下颚沉声道:“东厂的杨照月搅合进来了,许颂年如今,应该已经跪到陛下的床前去了。后面的堂审,我们三人,需得趁这个时候,仔细合议一回。”
他说着看向赵河明:“其实我们都看得出来,杜灵若差点认罪了,是你那个学生,教他改供,把死路又走活了。我的想法,把这二人分开用刑,打得狠了,供词也许会有破绽……”
“没用的。”
赵河明打断毛蘅,“她知道怎么应对这种分讯。”
“你教她的?”
“十年刑名官,她是白做的吗?”
“……”
赵河明深叹一口气:“为了不让她自己的供词和杜灵若的供词形成矛盾,受讯问时,她只会笼统而言,而你我就算你把她打死,也不会从她口中听到任何一个,容易和杜灵若的供词相悖的细节。”
毛蘅无奈且烦躁,“这个女人真的要命啊……”
吴陇仪道:“她现在想做的,是拿捏着杜灵若,逼许颂年,在陛下面前去保她,她几乎做到了。至于我们三司,已经被动了。”
毛蘅接道:“难道我们就这样被她利用?”
吴陇仪摇头叹道:“说句内心的话,我挺心疼这姑娘的。死牢中争命,着实可怜,也着实不容易。既然已经这样,不如我们就如她的愿吧。张药认罪,王少廉也可以落罪,后面的堂审,咱们主要议一议,对这二人的处刑。奏请陛下批定,增修《问刑条例》为上。”
毛蘅接道:“总宪说得不错,不过,那个张药……”
毛蘅说起这个名字,头又痛了。
吴陇仪道:“即便我们议定处刑,镇抚司的人也只能由陛下处置,至于陛下怎么处置他,你我就不要执着了。”
毛蘅不自觉地摁住额角,“我才不管陛下怎么处置他。我就是不明白,他怎么能在堂上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吴陇仪显然没想到毛蘅在意的是这件事,一时笑而失语。
毛蘅边说边走到圈椅上坐下,猛一拍案,“从前也不是没审过这种行淫的案子,没有像今日这般,听得人难受,审得人憋屈的。他在那堂上骂谁呢?啊?骂他自己吗?冷着那张马脸骂自己,显得他跟那贞洁烈妇滚钉板,为夫争名一样……”
吴陇仪笑了:“你这说得是什么话。”
毛蘅细细一琢磨刚才说出来的话,自己也想笑,“我真是被这个指挥使气糊涂了。”
大理寺的棘丛前,张药与杨照月并肩站起一起。
一阵风过,张药的鼻子莫名有些痒,他低头摁住鼻翼,忍了一口气。
杨照月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寿衣道:“一场秋雨一场凉,指挥使穿得单薄了一些。”
张药低头,理了理寿衣的袖子,径直道:“代张药告诉,请许掌印放心,我这个人病是病不死的。”
杨照月道:“掌印在内衙看了赵尚书的奏本,赶着让我出来,搭救杜灵若,可那奏本里没有提指挥使的名字,不曾想,您也陷在这个□□案里,等我接了杜灵若回去,必会禀告掌印,搭救指挥使。”
“晚了,不过我无所谓。”
杨照月道:“听说,您认罪了?”
张药沉默以对。
杨照月没等来回答,试探着又说了一句:“可能我要替掌印问一句,为何?”
太想死了。
张药脑中闪过这四个字,口中说的却是:“犯淫罪有什么不能认的?”
杨照月是阉人,听到这些话,倒是没有毛蘅等人那般难受,却也难免尴尬,尴笑了一声,应道:“张指挥使说话,还是这样。”
“所以不必为我费口舌,等刑部上奏陛下,陛下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好。”
杨照月笑着点了点头,“恰好,近来掌印倒是为他老人家自己,调了不少伤药。哦对了。”
说起伤药,杨照月转了话,平声问张药:“悯姑娘的病,如今好些了吗?”
张药听了这话,这才转过头,沉脸道:“正想问掌印,那药的效用,我看不如去年。”
杨照月“哦”了一声,“那方子悯姑娘也吃得有久了,如今天转寒,药不合时宜,缺些效用是有的,赶明儿,我让杜灵若,引悯姑娘进宫,让掌印为悯姑娘重新断一回脉,改了方子再换一轮药,紧着这初秋天吃下去,到了隆冬时节,也不至于艰难。”
张药垂下手,“掌印不住外宅了?”
杨照月摆了摆手,“不住了不住了,这年头,恨掌印,想要掌印命的人可太多了,还是住宫里头安生些。不过,张指挥使放心,不论掌印人在哪里,您和悯姑娘,都是掌印最亲的人。
张药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保着张悯的药不断就行了,不必和我说太多。”
杨照月颔首点头:“是。”
这番话说完,玉霖被差役从后堂带了过来。
张杨二人都止住了将才的谈话。
杨照月站直身子,挥退左右,上下打量着玉霖,含笑道:“见过姑娘不少次,但还是第一次,见姑娘散发。”
“好看吗?”她又刻意地撩了撩肩头散发,含笑发问。
杨照月却被她问得一怔,恍然不知如何应答,沉默之间,忽然身旁的张药接了一句:“比束发好看。”
玉霖看了一眼张药,杨照月以为她仇视张药的淫行,怕她发作,忙道:“要不……张指挥使回避……”
谁知不等杨照月说完,张药就已经独自地走到棘丛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