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月这才回头,正视玉霖。
“姑娘受苦了。我从大理寺司务口中,听了姑娘在堂上的供呈,姑娘冰雪聪明,与我们掌印不谋而合。”
他说着,向玉霖行了一礼:“多谢姑娘,体谅我们司礼监。”
礼毕直身又道:“为了谢姑娘,我们掌印,会在陛下面前,尽量保姑娘全尸”
“我不要全尸。”
玉霖抬头看向杨照月,“我想要一条烂命。”
“这……”
杨照月笑了笑:“恐怕有些难。”
“烂命而已,对掌印来说,应该不难。”
杨照月没有立即回答,玉霖朝杨照月走近一步,“我之所以教杜灵若做供,是因为,我要如今这堂堂审,以我的供词为根,我承认买(和谐)春案是个局,王少廉就是攀污司礼监的罪人。我翻供不认,那王少廉的供词反过来就能落定成真。刑部狱的淫所,就是为司礼监所开。”
杨照月冷声,“姑娘不愧是曾经的少司寇,不过姑娘,你这是在逼我们掌印。”
“掌印是天下绝顶聪明的人,他明白,任何需要人来配合的阴谋,都会授人以柄。授人以柄,便会遭至勒索。”
她说完,向杨照月行了一个礼,“不过,我只想要一条命。我可以被官卖为奴,也可以被充作军妓,只要是命,什么样的,我都接受。”
杨照月沉默了一阵,方道:“我会把你的话带到,也希望,在掌印回应你之前,姑娘能咬住你自己的口供。”
玉霖直起身,颔首应道:“是,我明白。”
说话间,正堂上,毛蘅与吴陇仪已经升座。
差役近前,带走了玉霖。
杨照月重新走向张药,对他道:“后面的堂审我就不听了。”
张药看了一眼玉霖的背影,“她说什么了?”
杨照月苦笑,“她逼掌印保她的命,”
“哦。”
杨照月叹了一声,“不过,就像她说的,保下来可能也是一条烂命,最好的就是发给官媒,卖做奴婢。”
张药不自知地蹙眉。
“杨照月。”
“什么?”
“你买过女人吗?”
杨照月有些无语,正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张药又追来一问:“价钱如何?”
杨照月反问道:“她有那么好?你为了在牢里跟她欢好,不惜跑这公堂上跪着,如今怎的,难不成她成了奴婢,你还要买她,你不怕她弄死你吗?”
这话虽然是杨照月揶揄张药之词,
但世人眼中,在这个微凉的梁京初秋,北镇抚司指挥使张药,真的差点被玉霖弄死了。
原定玉霖刑期后的第三天,皮场庙外的为官之众,没有等来受剐的玉霖,却等来了戴着重枷,被禁军牵行到神武门外的张药。
皇帝下了旨意,将张药枷在神武门外,示众十日,其间每日只给一碗水,一碗米。
众人听说被枷的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无不好事,拥挤着围上去,却又被禁军阻挡在十米之外。
张药在神武门前,沉默地站着。
枷重五十斤,张药筋骨再好,也被压得肩酸胸闷,耳中嗡鸣阵阵。
“听说了吗?他在刑部狱里,凌辱了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啊?”
“就是那个玉霖啊!”
“啊?这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什么女人要不到啊,怎么会去牢里买女囚的欢啊,哎……这真是,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众人隔得太远,看不清本尊,难免胡乱议论。
张药压根没注意去听周围人的议论。
刑部狱买(和谐)春案审结,王少廉被定了“绞”刑,刑部对张药也没有客气,直接比照奸(和谐)□□女的重罪,处他杖一百,流三千里。奉明帝批准了这样的处刑意见,着刑部,以此案为例增修《问刑条例》。
随后御笔一挥,对张药加恩改刑,判了枷号十日,就这样,让他成了一条“木狗”。
这是除了死刑,官员们最怕的刑罚。
张药倒是不在乎,反正也是换个地方想死。
此时他有点担心张悯的身子,同时,也在盘算,去找哪个伢侩,把他家里的棺材卖一口。
因为,许颂年用玉霖协助杜灵若,举发王少廉有功一事,真的为玉霖求到了一道赦令,留了她的一条命,
可惜这条命确实有点烂。
奉明帝抹掉了她之前所有的功名,也划掉了她原本在梁京的户籍。
玉霖成了官婢,出了刑部狱,却也永失自由之身,沦为可供买卖的驱口。
张药只有棺材没有钱,下月的俸禄也被他上个月赊出去订下了一批走水路进梁京的好木头了。
他现在站在神武门前,十分后悔。
这人间,可真是够刁难人的。
第12章 棺材本 张药,把你所有的棺材都卖了。……
乾清宫的连廊上,许颂年扶着一条伤腿,跟在奉明帝的身后,亦步亦趋。
连廊上悬着四只鸟笼,笼中各锁着一只白玉鸟。
雨后晴空万里,白玉鸟的叫声也格外嘹亮,奉明帝的心情不错,命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廊上,许颂年忙上前服侍奉明帝落坐。
宫人都站得远远的,只留下许颂年伺候茶水。
奉明帝虽已在梁京很多年了,但仍然喜欢喝他在郁州藩地时,喝的一种云雾茶。
这茶奉明帝喝得极其讲究,许颂年费心教了杨照月等人很久,泡出来的茶,也没能让奉明帝满意。
这会儿水还未煮沸,许颂年服侍奉明帝坐下,又赶着守到了炉火边。
奉明帝撩平膝上的袍子,笑道:“腿都痛成这样了,何必又到这儿跟前来。”
许颂年在炉边躬身道:“哪怕是被主子您抬举上了天,在外头威风,回来到家里,不也还是主子您脚边的狗吗?”
奉明帝取过一根谷莠子,抬手逗鸟,随口问道:“你当朕这里,是家吗?”
许颂年见此,忙又过来,扶着跛腿半跪下来,为奉明帝端来鸟食:“可不,主子的地方,奴婢在哪里趴着都安心。”
奉明帝低头看着许颂年,忽然笑道:“呵,两姓家奴。”
许颂年听完这句话,忙双膝跪地,伏身在奉明帝脚边。
奉明帝道:“朕每次提这个词,你就这样。其实有什么呢?张容悲算什么啊。状元?河督大员?那都是前一朝的事儿了,郁州溃坝以后,他就是个带着自家妇投江的畏罪懦夫。留下一双儿女,在郁州城里行乞。”
许颂年看着奉明帝的革靴,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奉明帝继续说道:“那姑娘虽然大了,但有弱症。小子呢,当年连话都还不会说,你是他张家的赘婿。没沾上风光,反遇上大难,你当年若不进朕的王府侍奉,以此养活他张家的那两个孩子,他们早就饿死在郁州城里了。”
“所以,主子才是张家姐弟的恩人。”
“张药是怎么想的吗?”
“他若不是这样想的,废太子的逆党,也不可能在这十年之间,就被杀尽了不是。”
“呵。”
奉明帝冷笑,“真的杀尽了吗?”
许颂年闻此问,手指不自觉地一捏。
奉明帝的声音由上压下,“朕始终觉得他侍朕,不如你。”
随着这句话的声音落下,炉上的水却渐渐滚了。
奉明帝放下谷莠子,两只白玉鸟在笼子里忽然扑腾起来,许颂年忙道:“请陛下息怒。”
奉明帝沉默了须臾,才幽幽道:“朕没生气,煮茶吧。”
许颂年这才站起来去煮茶,奉明帝的声音再次传来,“许颂年啊……”
“奴婢在。”
“朕在想啊,这几年朕给张药的女人,他是一个都没要。”
许颂年将茶拨入杯中,应道:“他打小就那牛心古怪的脾气。”
“可朕要杀的人,他却偏要去沾染。”
奉明帝说完,又哼笑了一声。
许颂年稳主自己的手臂,举壶注水,“他不也跟主子您认了错,主子虽没流他三千里,但罚他扛着枷,在那神武门外站上十日,他也知道,主子对他是恩威并施。至于那个死囚,主子最后不也赦了她吗?”
“那是你求朕的。”
许颂年没有否认,应了一声“是。”
奉明帝继续说道:“朕想着,这么多年你没跟朕开口求过什么,第一次开口,不论如何,朕都不想驳你的面子。”
许颂年将茶端道奉明帝面前,“奴婢谢主子恩典。”
奉明帝接过茶,“今日没人,朕单独问你一句,为什么替玉霖求情。”
许颂年再次跪下,“奴婢不敢欺瞒主子。这司礼监是陛下的司礼监,调(和谐)教出来一个,能为陛下办差的人不容易,犯了错被总宪拿住,他们又不像张药,打一顿,或是枷十天,调养调养也就好了。一个折了,两个也折了,奴婢上了年纪,腿脚这样,没有他们帮衬着,还怎么给主子当差,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只恨他们不争气……”
奉明帝笑了笑,“朕明白了,就问到这里,后面你也不用答了。”
许颂年叩首:“谢陛下体谅。”
奉明帝放下茶盏站起身,“朕是不喜欢狂妄的女人,但比起血淋淋地剐了,赏个奴籍,捆上手脚,让她在梁京城里苟活,朕觉得也不错。朕是仁君?”
这虽然是一个问句,但却没有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