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明帝回头,点出了许颂年的名字,“是吧,许颂年。”
许颂年忙抬首应道:“是,陛下仁义。”
奉明帝看向琉璃瓦顶 ,“其实玉霖的性子,让朕想起了一个故人。”
奉明帝显然想让许颂年猜他的后话,许颂年也的确猜到了,但却不敢实说。
“一个罪女,哪配和陛下的故人相提并论呢。”
奉明帝拍了拍许颂年的手臂,“她不像赵妃?”
许颂年听到“赵妃”二字,再次将头埋了下去。
奉明帝道:“你不用埋头,你跟着朕这么多年,你的事不瞒朕,朕的事,你也都知道。朕要灭你口,早就灭了。她从前也是个刚硬的女人,犯错以后,朕也想杀了她,可又不忍心,谁想她自己疯了,淹死在了大运河里……朕现在都还记得,她死的那一天,她的侄子赵河明,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如今想起来,朕还是恨她,恨她把朕的……哎……”
奉明帝叹了一口气,没在继续往前说,“你起来吧,把你煮的茶,遣人给张药送一碗出去,就说,是朕赏的。”
过了正午,太阳偏西,神武门前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多。
天气有点冷,加上城里风大,人们都不自觉地裹起了衣裳。
神武门内走出来一个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张药有些艰难地转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倒是没到他跟前,只跟看守他的禁军交代了几句,又把一只水碗交给了禁军。
不多时,禁军端着水碗走到张药身边。
“陛下所赐,张指挥使喝了吧。”
“是,张药谢恩。”
说完咬住水碗,抬头一饮而尽,随即又用枷中的手,勉强稳住水碗,侧头对站在一边的随堂道:“你过来。把碗取走。”
随堂太监看了禁军一眼,见禁军的人没阻止他,这才近前,接过水碗。
张药趁机问道:“你们杜秉笔在什么地方。”
随堂太监小声应道:“杜秉笔挨了掌印几个板子,如今,养着呢……”
“你帮我跟他传个话。”
“指挥使请说。”
“让他爬得起来了,去一趟镇抚司的值房,看一看张……”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人群骚乱起来,接着杜灵若的声音便传到了张药耳中。
“阿悯姐姐,您别恼药哥,您听我跟你解释……哎哟我的腰……”
张药转过头,见张悯已经拼命拨开了人群,挤到了最前面。杜灵若脸色苍白地跟在她身后,试图拽住她,奈何他自己身上也又伤,被人群一挤便动弹不得,只能一声一声地喊着张悯,希望她能回头。
可张悯根本没有理睬他,挤到看守张药的禁军面前,一把摁住了禁军手中的拦路棍,“让我过去。”
“姑娘,我们奉命看管示众的罪人,不能……”
“那罪人是我弟弟。”
张悯这话一出,周围的人却炸开了锅。
“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姐姐,那不就是……”
“呸呸呸,快别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全梁京的人都知道,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姐姐,是许掌印从前的娘子啊。”
张悯听着周围的议论声,并没有言语,仍然看着禁军守卫道:“让我进去,我有话要问他。”
“这……”
禁军守卫有些犹豫,回头看向在场的校尉。
杜灵若此时终于挤到了张悯身边,一把拽住张悯的袖子,“阿悯姐姐,你先跟我回去,药哥其实……哎呀,你回去我慢慢给你解释。”
张悯拼命想要推开面前的禁军,杜灵若怕禁军伤到张悯,忙扯起喉咙道:“你们别不识好歹,若是伤到了阿悯姑娘,小心我们许掌印要你们的皮。”
禁军本就顾忌她是张药的姐姐,此时听了杜灵若的话,更是不敢再拦,索性假装被张悯推开,卸力后退几步。
张悯提着裙奔到张药面前,脸色已经煞白,她摁着胸口咳了几声,这才抬头看向张药。
张药看着她的模样,知道她病又重了,忙道:“你过来也好,我正要跟你说,我让杨照月……”
啪——
张药话未说完,就挨了一巴掌。
虽然力气不大,病弱之人却已竭力。
张药脸一偏,止住了将才的话,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那晚跟我说,你夜里在外头有事,就是这件事吗?”
张药垂头沉默,并没有否认。
“为什么!”
张悯抬高了声音,“张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她终于没有再叫张药的乳名,但此时张药却无言以对,只能闭上眼睛,再次重复那一句:“对不起。”
张悯含泪看着他,“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那个姑娘。就因为你,她不管是死是活,都会被人践踏到泥里去。你就在这里被枷十天,枷锁一卸,你又是这梁京城里耀武扬威的北镇抚司指挥使,那人姑娘呢?”
张药深吸一口气,仍然只能回出一句:“对不起。”
张悯抿着唇,忍了半晌,这才又叫了张药一声。
“张药。”
张药垂着头,尽量放低自己的语气。
“你说。”
“把你所有的棺材都卖了。”
“张悯……”
“卖了!”
“……”
张悯抹了一把眼泪,“把人给我带回来。”
“我……”
“带回来你不准见她,更不准碰她!你给我睡到你的镇抚司衙门里去!”
张药想跟她说一句,其实他的棺材都很贵,卖一口十个玉霖都能带回来,然而却一句话都插不上。
张悯抿紧嘴唇,浑身气得肩膀发抖。
张药把肩上的枷锁垂下,以免自己不小心伤到张悯,硬着头皮认了个错。
“我错了。”
张悯没有说话。
张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气出了你就走吧。至于我的棺材你想怎么卖就怎么卖,等我的枷号刑结束,我就去见官媒。到时候你去接她,我去睡镇抚司。”
第13章 梦魇间 怎么又是你?对啊,又是他。……
这一年的梁京初秋比往年都要奇怪,接连几场暴雨,雨停之后,又是连日摧枯拉朽地刮大风,吹得梁京城里的人都出不了门。
人间经不起风雨,顿时就凉透了。
至于人情,那就凉得更快了。
张药的枷号刑持续到第五日,围观之众兴趣寡然,逐渐散去,没有人再在意,还要继续受刑的倒霉鬼。
到了第七日,神武门前来往如常,百姓不再驻足,禁军索性连守卫都撤掉了,只留下两个军士监管,盯着张药,不准他在受刑时坐卧擅动。等到第九日,连监管的军士也被撤走了。留下张药一个人,扛着重枷,孤零零地定在城墙下面。
好在受刑的最后一个黄昏,张药看到了自己的棺材卖出来的银钱。
那一日风依旧很大,张悯病得出不来门,杜灵若冒着大风来给张药报信儿。告诉他张悯把他那口古柏木的棺材卖了四百两银子。
你药问杜灵若:“只卖了一口?你拦了她吗?”
“怎么能不拦,阿悯姐姐不知道你的木头值钱,我还不知道吗。”
张药“嗯”了一声,没在说话。
杜灵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事儿吧,前前后后其实怪我。”
他说完拍了拍后脑勺,懊恼道:“我至今也没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把你害成这样了。”
张药把手臂一抬,调整了一下枷锁在肩膀上的位置,“张悯不信我,你信我?”
杜灵若道:“阿悯姐姐不是不信你,她是同情那位少司寇。”
这句话倒是实话,张悯的这个“悯”字,是张容悲夫妇给女儿的祝愿,而她也真的承接住了这份祝愿。
杜灵若站久了有些累,索性靠在张药身边的城墙上,看着在风里匆匆行走的路人,续道:“买(和谐)春案一结,全梁京都知道你玷污了她,她现在又成官婢了,谁都能踩上一脚,若给付于那狂三诈四的什么功勋门第,不得被作践到死?阿悯姐姐心善,平日里四处行好事,怎看得过去这样的事。骂你,是想让你愧,然后……”
“卖我的棺材。”
“呵呵……”
杜灵若被他这句真实的话,逼出两声尬笑,“谁叫你有点钱就拼命买木头……”说完又道:“至于我嘛,我弄不明白你的事,但你死都不让人看你的身子,你真的能在玉霖面前,把衣服脱……啊?是吧。”
张药没有回答,杜灵若倒是也不指望他回答,边说边把银票叠好,“这几天天冷,阿悯姐姐又张罗着卖你家里的棺材,前前后后,招呼了好些人。前儿夜里吹了一阵冷风,一下子就病得厉害起来。我们掌印求了陛下的恩典,明日一早,司礼监会遣人来接她进宫,掌印要瞧瞧她的脉象,换道方子给她使。”
说着,又把叠好的银票塞到张药的手中,“阿悯姐姐托我去问,玉霖落在哪个衙门手里。我如今问到了。”
张药微一抬眼,“哪里?”
“人暂时收在户部,按律,她是罪奴,只能给付这梁京城里的功勋官府邸为奴。至于给哪一户,这还没定下。”
张药看了一眼手里的银票,“既然是给付勋门,我把人要走,用得着这么多?”
杜灵若答道:“你不买奴婢你不知道,从前官奴都没有身价,但这几年,眼看着山东连年用兵,也绞不尽“青龙观”的叛军。河运呢,自从郁州溃坝以后,就一直不好,盐运难得跟什么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财政艰难,官府也卖起人来了。哎……要不你带着北镇抚司把户部那堂官抓了,让他们把玉霖放给你吧。这四百两银子,不就省了?”
杜灵若说完,看着张药戴着枷的样子,自己都觉得好笑。
“还是算了。陛下最近看你不顺眼,你消停些吧。明日我要当御前的差,就先回宫了。”
说完遮着脸就要往风里走,走了几步,想一件事,又折返回来,“哦,对了,她好像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