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玉霖来讲,长达半年的牢狱折磨,终于在这一年的初秋结束了。
这半年,她身上一直有伤,夜里总是很难睡好,不过,玉霖也觉得无所谓,多年以来,她一直困在一个梦魇里,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但凡她哪一日能睡得好一些,她就会被吸入一幅她令她痛苦难忍的情景之中。
就好比这几日。
械具从身上除掉,人也有了一处可以躺平的草席,她放纵自己入梦,却也被那梦魇不断地重复侵袭。
梦魇中有一个女人,跪在一处优雅的庭院中,双手被吊起,身穿一件月白色的亵衣,长发披散,泣不成声,口中喊着一些玉霖听不懂的话,玉霖至今,仍然只记得几个零星地词语。
郁州、溃坝、盐运、告发、浮尸、杀百姓、害万民、不得好死……
女人的周围围着一群人,年仅三岁的玉霖牵着一个少年的手,也站在人群里。
人群之中,大多是女人的亲人。
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以及她的兄长,和子侄。
这些人穿着华服,远远地看着她,衣衫凌乱的她,一声又一声,说尽人恶毒话,斥她“不知廉耻,与人通奸,败坏门风,之后更妄图杀夫害子,简直是罪该万死。”
那场景和玉霖陪刘氏一起,身处皮场庙时极其相似。
只不过,那个女人比玉霖更疯魔,她似乎根本在乎旁人怎么羞辱她,拼命地拉扯着手腕上的绑绳,对着人群不断哭骂。
郁州、溃坝、盐运、告发、浮尸、杀百姓、害万民、不得好死……
玉霖听不懂,但她知道,那女人是她的母亲。
她是那样的失望,那样的痛苦,玉霖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扭曲的肢体,脆弱的皮肤,真的很想走到她身边,去抱一抱她,然而,人群中却有人递了一块石头给她。
她抬起头,那个人太高了,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只听他说道:“小福,惩戒她。”
这一句话,让疯魔的女人顿时止住了声音。
玉霖捏着石头看向她,她也看着玉霖,幽暗的眼神里藏着深切的悲哀和恐惧。
“小福,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小福,惩戒她。”
这两句话,在她的梦里不断回想,交织在一起,最后演化成一声又一声刺耳又绝望的哭声,把玉霖从梦魇里推了出来。
玉霖睁开眼睛,她仍在户部监管官婢的一间仓房里,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蹲在她面前,那人穿着黑衣,显然还不知道她醒了,正沉默地查看着她脚腕和手腕上的淤青。她虽然眼神很不好,但凭借那身沉静的木香,玉霖倒是不难判出,那人是张药。
他又来了。
户部堂官正在核对手里的文书,边核对边问张药:“就她是吧。”
张药点头,“对。”
堂官放下文书,“她这几日都在发烧,咱们这里呢,虽也给官奴用药,但她身上的伤太多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张药已经把玉霖身上能看见的伤都扫了一遍,几乎全是刑伤。
张药倒是知道怎么给人上刑,但对于治疗刑伤他确实不通,堂官这么一说,他也起了托张悯去问问许颂年的念头。
“先交接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堂官看了一眼玉霖,问道:“人您怎么带走?是给您牵到府上去,还是怎么好。”
“牵?”
“哦。”
堂官忙解释道:“近来逃奴多,还没及给付出去就自戕的也有。”
“不必了。”
“那您……”
“张药。”
玉霖叫了他一声,张药低头看向她,她靠在土墙上,身上穿着麻织的素裙,脸烧得绯红,声音也有些哑。
“怎么又是你?”
对啊,又是他。
堂官在旁呵斥玉霖道:“这是北镇抚司的张指挥使,以后,就是你主家的主人。怎么说话的?起来跪下……”
“我把你买了。”
张药打断堂官的话。
玉霖挣扎着坐直身子,“买我?”
“嗯。”
玉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还没死心吗?”
张药弯下腰,一把将玉霖从地上抱起来,“我今日没穿寿衣也不是来找死的……”
玉霖被他抱起,顿时失去了平衡。
张药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扣住我的脖子。”
玉霖听完,手却仍然垂在他背后没有动,张药叹了一口气,重复道,“我说,扣我脖子,我没想让你勒死我,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勒不死我。”
玉霖笑了一声,“张指挥使你何必呢?梁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你与我行淫,你把我带回去,我是有了一个地方容身,但你就成笑话了。”
“你以为我想吗?”
张药说完这句话,其实有些庆幸,张悯给了他一巴掌,卖了他的棺材,“逼”他来买玉霖。不然他现在,连回这一嘴的余地都没有。
“这是家姐对我的处置。”
“处置?”
玉霖听到这个词,心里倒是真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惭愧了?”
张药问了一句,玉霖没有否认。
张药接了一句:“不用惭愧,我自找的,和你无关。”
这话倒也是真的,玉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张药续道:“她本来不准我碰你,但她今日不在,你又走不了,我只能这样对你,你如果你觉得我这样算冒犯,等她回家以后,你可以告诉她。”
他说着,抱着玉霖往仓房外走,行进间,他发现玉霖的手轻轻捏住了他后背的衣料。
他几乎本能说了一句:“别碰那个地方。”
玉霖的手应声松开,身子顿时有些不稳,张药看了她一眼,“你如果不想扣我的脖子,那就抓手臂。”
“行。”
玉霖转而捏住了他的袖子,身子也勉强稳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穿道风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张药。”
“说。”
“我算活下来了吗?”
张药沉默点头。
玉霖含笑闭目,轻盈的风拂过她的脸庞,一丝碎发飞黏在张药唇上。
张药不得不吹了一口气。
“你在玩什么?”怀中人发问。
“玩?”
张药好笑,“我从来不玩。”
“那多没意思啊。”
张药放慢了脚步,“你一直都这样吗?”
“什么?”
张药悻然一笑,“没心没肺。像这样做了官奴,给付给官员家宅做工,也一点都不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
玉霖睁眼抬头,冲张药弯眸笑开,“能活下来真好。”
“你不会喜欢活在我家的。”
“为什么?”
张药直截了当,“因为我家里,没有地方给你躺着养伤。”
第14章 悯人间 她要去找一块石头。
玉霖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没有地方让她躺下养伤。
张药的家实际上是北镇抚司的值房。
张药早年为了买木头,把家里的田宅几乎卖空,好在他是镇抚司的首官,没有私宅私地,还能镇抚司衙门租借房屋。
房屋倒也不算小,一进院落,正房朝北,东西各有一个耳房。
“到了。”
头顶传来张药干冷的声音。
玉霖在张药怀中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了满院层层叠叠的棺材和尚未及打造的无数名木,整个院子充盈浓郁的木香。
院中除了棺材,还有白色的尸布,一片一片,静静地垂挂在棺材板上,像一条凝滞的瀑布,瀑布后面,有一棵被风雨摧残殆尽的玉兰花树,残花满地,糜烂的花香和木香交混入鼻。
玉霖这辈子,除了少年时在郁州那场持续十年的瘟疫中,看到过这样层叠而累棺材,此后再也没见过如此的凄冷的场景。
她真的很不喜欢看到死亡,也不喜欢棺材,不喜欢尸布,不喜欢寿衣。
但她也从来不害怕,站在这些冥器之间的,活着的人。
“放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