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药没有松手,反而道:“你的鞋在路上掉了。”
无情无义的一句话,也不管她会不会尴尬。
玉霖低头,果见自己正赤着一双脚。
“买一双吧。”
“行。”
“还有衣裳。她“得存进尺”。
张药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望着院中的白玉兰花树,“我喜欢玉色的软罗。”
张药穿衣从来没那么讲究,自然也不知道玉色到底是什么颜色。
“玉色?”
玉霖扬了扬下巴,“就像这一树玉兰的颜色。”
“呵。”
张药冷笑一声,“我没那么多现银。”
“可我很久没有穿过好看的衣裳了。”
她是懂得怎么跟他要东西的,就这一句话,张药便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院中的棺材。
“行,等明日。”
说完也不等玉霖接话,抱着她穿过院子,走向正房东面的耳房。
房门虚掩。张药抱着玉霖腾不出手,索性曲膝一顶。
房门随即大开,映入玉霖眼中的,仍然是棺材。
楠木一口,杉木一口,松木三口。
除此之外,房里就只剩下一口木箱,玉霖猜测,里面放的应该是张药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
木箱上面是一把刀,刀柄上挑着一件雪白的亵衣。
不留意看,还以为是一张裹尸布。
“你把梁京里都好木头买空,全都造成了棺材?”
张药正在考虑,把玉霖放到哪一口棺材上,并没有太在意,玉霖问了他什么,随口“嗯。”一声。
“你到底有多少口棺材?”
“院子里有二十口,这里有五口。”
张药说完,还是觉得,前段时间被他自己踹穿的那一口楠木棺材没灰,顺眼。于是,抱玉霖坐了上去。
棺材很高,玉霖坐上去后,脚便悬空了。
张药转身从抽起一张裹尸布,撕出一条布条,随后一把抓住玉霖的脚。
玉霖没躲,目光却落在那条裹尸布上。
张药把布条绞在手掌上,“你不喜欢这个?”
“是。”
玉霖没否认。
“行。”
张药松开玉霖的脚,转身试图去找替代物,背后玉霖的声音传来,“其实我还好……”
“你右脚的脚踝脱臼很久了。”
“可我能走……”
“你那是在走吗?”
他边说边在自己局促的耳房里翻了一圈,实在是什么也没找到。
张药有些烦躁地站在耳房中间,一瞥眼,却看见了自己挂在刀柄上的那件亵衣。
他在神武门前抗了十日的枷,不曾沐浴,这身亵衣他原本是他打算在今夜清理后所换,他回头看了一眼玉霖的脚,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亵衣抓起来,一把撕了。
衣料哗啦一声裂开,玉霖微微蹙眉。
张药一声不吭地将亵衣撕成十几条布条,随后拿着布条在玉霖面前半跪下来,“左脚,踩我膝盖,你人坐稳。”
玉霖应声挪动身子,将左脚踩了上去。
张药抬起玉霖的右脚,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我再说一次,你人坐稳。”
“嗯。”
张药捏住她的脚踝,想起自己手上的力道,一时之间又犹豫了,“或者你想……”
“张药。”
玉霖没让张药说下去,“我没那么怕疼。”说完撑住了棺材板,“拧吧。”
张药手指猛一用力,手中的那只脚顿时骨节作响,棺材上的人闷哼了一声,手指随即抠紧了棺材上的尸布。
张药用自己亵衣撕开的布条,仔细缠住玉霖的脚踝,这才缓缓放开她的脚。起身退了一步,在她对面的杉木棺材上靠坐下来。
戴枷十日,又抱了玉霖一路,他到底还是有些累了,索性等她自己缓和,但看她痛得难受,还是觉得,应该找点话说一说,散一散她的神。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玉霖坐在棺材上,轻轻地晃着一双腿,忍痛调息。
这一幕,让张药想起刑场上的那一幕,她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刑台的边沿,晃动着一双腿,俯看着那些想要看她受死的人群。
“吃东西,再睡一觉。”
她答非所问,张药也不在意,低头看向她身下的棺材板子,“家里只有风消饼。”
玉霖点了点头,“只要是吃的,什么都可以。”
张药站起身,“我去取过来,至于你想睡觉……”
他指了指玉霖身下的棺材,“你坐的那口棺材,里面有褥子,你……”
“我不介意。”
张药悻悻地点了点头,看来她真的不怕他的棺材。
“行,走了。”
这一觉,玉霖没有梦魇。
高高的棺材壁,遮挡了白日里大半的光,像四道墙,将她围绕在其中。
张药这个人的“床”,意外很干净,除了棺材本身的木香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皂香。
玉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让身子彻底被包裹进温暖的被褥里。
这么多年,她最贪恋的就是长久而安定的睡眠。很奇怪,从前不管她睡在什么地方,她都很容易惊醒,有时是一声鸟鸣,有时候是雨声,有时甚至是一阵偶然敲窗的风。
四节风物,都可惊心。
然而这口棺材真好,底部虽然被张药踹破了,但却给了气息流动的可能。
轻柔的风流过破口,轻轻地撩动她的乱发,轻而易举地,将玉霖哄入了一片宁静的混沌中。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她再醒来,外面的天已黑了。
四周的木香已经被饭菜的香气所取代。
玉霖翻身坐起来,张悯恰巧推门进来。
她一手举着一盏灯,一手端着一碗水,见玉霖已经醒了,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我才在外面说药药呢,带你回来却让你睡他这要命的地方。”
“悯……姑娘。”
玉霖试探着叫了张悯一声。
张悯应了她一声,走到棺材边,扯起被子罩在她身上,“我叫张悯,药药平时总是直呼我的名字,一声姐姐都不肯叫。我年纪其实不轻,从前虽嫁过人,但后来……也因故合离了。你曾在京中做官,这你是知道的,我也不瞒你。如今这‘夫人’啊,‘姑娘’什么的,外头一通叫起来,都乱得很,诶?你要是愿意,可以像杜秉笔那样,叫我阿悯姐姐。”
张悯叫张药“药药”。
这个称呼,对上张药那张寡脸,怎么想都很滑稽。
“药药?”
玉霖试着重复了一声这个称谓。
张悯也笑了起来。
“对,这是张药的乳名,从前在家里的时候,父母和我,都这样叫他,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好笑,说来这都要怪我。”
她说着,将水端到玉霖手中,继续说道:“我一出生,就有弱症,怎么都治不好,算命的说,是我名字里的这个‘悯’字,太重了,压伤了我的命格。可这是父母的祝愿,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改,后来弟弟出生,父母就给他取名叫‘张药’,其中这个‘药’字,是用来医我的,希望我这个弟弟,能护着我的性命,所以我就一直叫他‘药药’,他可讨厌这个名字了。”
她说完自顾自地笑着,一面伸手摸向玉霖的额头。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玉霖有一些错愕,她不自觉地偏了偏头,额头却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
张悯忙将手收回,摊开掌心,“哦,我手上有一块疤,以前被石头划伤的,是不是硌到你了。”
“哦,那倒没有。”
“那就好。”
张悯看着玉霖的眼睛,续道:“我知道你叫玉霖,这听起来,倒是个男女皆宜的名字,不过……这是你的真名吗?”
“不是。”
玉霖垂下头,“科举那年,我顶替了一个死去的贡生,这是他的名字。”
“哦……那……”
张悯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她,玉霖因此添道:“可以叫我小浮,沉浮的浮,那是我乳名。”
“好。”
张悯应了一声,随之明朗地笑开。
人总是喜欢遇到温柔而真诚的人,哪怕自身尖锐,浑身都是冷刺,但还是希望,有人能不惧刺痛,向她靠来。
玉霖坐张悯面前,忽然懂了,张药干冷的性子下面,藏着的那点与他性格相异的品性,来自于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