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全是外伤,炎症不消,是会要人命的。”
“我没事。”
张悯摇了摇头,“别逞强了,你这些毛病啊,郎中会看,我也会看。我久病多年,已成了半个医者,家里有一个药药不够,还存着好大一箱子的药呢。你别躺药药这里了,去我房里,我帮你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清理好了伤处,认认真真地上一回药。”
玉霖轻拉身上的被子,低头道:“我自己可以。”
张悯眸光微暗,“你还是不信任我。”她说着,叹了一口气,“哎,说起来,也是我没有把这个弟弟教好。”
玉霖很想跟张悯解释一下,其实是她为了自己的事,把张药拖下水了,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张药那个人也很荒唐,在三法司把他自身骂得猪狗不如,又被皇帝枷在神武门外示众十日,淫徒的名声响遍梁京城,玉霖觉得,哪怕自己去为他滚一次钉板,都没法把张药彻底洗干净。
“其实……张指挥使也……”
“你不用怕他。”张悯肃然。
“有阿悯姐姐在,以后,他要是再冒犯你,我就拿鞭子抽他,让他在父母的牌位下面,跪三日的香。”
好惨的一个张药。
玉霖闭了嘴,心里却默默吐了这么一句。
“小浮。”
“嗯?”
张悯的声音柔下来,“他跟我认过错,但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他之前,从不敢碰女子。”
“不敢碰女子?”
玉霖偏头:“为什么?”
张悯并没有回答,反而解释道:“我这样说,绝不是为他开脱,如果他真的伤了你,我一定不会让他,私近你的身子。等你好些,张家放你出姓,我再去求一求许颂年,给你户帖,让你有自己的门户。你曾是少司寇,你帮过很多人,你啊……就该活得好好的。”
“谢谢你。”
玉霖望向张悯,“这是我长这么大,听过的最好的祝福。”
张悯笑着站直身,向玉霖身出一只手,“来,我扶你起来,咱们吃饭去。”
玉霖从棺材里下来,见地上放着一双新的绣鞋,不禁朝窗外看去。
“张指挥使呢?”
张悯也看向窗外,“我原让他在外头罚跪,但是……南边的天机寺出事了,他带镇抚司的人过去了。”
“天机寺?”
玉霖蹙眉,“天机寺出什么事?”
张悯倒是没有听清楚掌刑千户李寒舟在外面跟张药说什么。
她只记得,张药跪那儿问了一句:“谁放的火?”
李寒舟苦脸摇头。
张药的脸上的神情便不是很好,随后也不跪了,起身穿衣拿刀,跨出门外,呼来透骨龙,与一众北镇抚司的缇骑翻身上马,朝着天机寺疾驰而去。
“我听着,好像是说,什么烧起来了……”
玉霖听完这句话,先是一怔,随即不顾脱臼的脚踝才刚刚接上,挣扎着下了地,踉跄地朝门外奔去。
张悯忙追道:“小浮,你去什么地方?马上就是宵禁了,如果被兵马司的人抓到,你会吃亏的……”
玉霖没有回头,一把推开院门。
风迎面而来,吹起她满头的长发。
她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头顶满天繁星,她抬头朝天上看去,天已经黑透,唯有南边的天空被烧得发红。
张悯踉跄地追到门边,“小浮,你等等,我跟你去……小浮……”
张悯的声音被夜风吞没了。
门前的玉霖并没有回头,她拢紧身上的单衣,忍痛朝着天机寺行去。
她要去找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原本一直挂在她的身上。然而入刑部狱时,她周身所有的东西都被摘去了。
原本那些身外之物,散到谁的手中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可唯有一块石头,她不能弃。
入狱之前,她把那块石头交给了刘氏的女儿,刘影怜,请她带走供奉,刘影怜后来托宋饮冰告诉她,她把那只锦盒,供在了天机寺的佛像前。她原本想,等她身子再好一点,便去天机寺里将石头取回。然而此刻,她却不能等了。
第十三章 那个梦魇的位置,我可能会修一下叙事的方式。
不影响看过的朋友继续看。
第15章 火宅变 一人死换百人生。
天机寺坐落于梁京城城南,沿神武门外的中轴街道南行,至南护城河,沿岸右行不过一里地,便能看见一座高耸参天的牌楼。牌楼后面即是天机寺的山门。
奉明帝“佛”“道”两崇,梁京官民共祭的大寺有十座,并称“京十庙”,天机寺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南临护城河,西靠京中有名的百亩杏花林。从其兴建算起,至今已历一百年。奉明帝很喜欢这座百年古寺,宫中妃嫔,也多挚爱寺西的那片杏林。
因此,奉明帝即位改元时,即令天机寺享“太牢”之祭。
至此,天机寺不断修扩,寺中香火也越发鼎盛。
然而,香火越盛,火盗之事就越难防。
官祭不谈,民间香火难免不慎,十几年间,天机寺偶有焚毁,钟鼓两楼都被烧损,去年,后殿甚至因夏雷引火,烧得只剩一堆灰,至今还未重新建成。科道官员联合上书,奏请奉明帝“罪己”,奉明帝怒极,赐死了钦天监监正,又命张药问罪监官,官场难见纯官,正经搜罗起罪名,大小都有污点,哭天抢地进了诏狱,张药手起刀落,一杀就杀了半个钦天监。
这些人的尸体从诏狱里抬出去的时候,他都去送过,那时的他,其实真的很想从这些人的“死亡”中,找到些许刺激,能让他自己愧疚,或者害怕。
然而囚服,鲜血,尸体,从换不来他的一丝心痛。
他后来,甚至刻意去面对那些迎尸的家属。
家属之中,年幼的孩子哭得像泪人,那哭声很凄厉,李寒舟怕他烦了,幼子难免吃亏,赶紧出面将这些人赶得老远,却不曾想,自家指挥使此刻想要的,是一顿痛骂,甚至是一把窝心刀。
如今张药再次站在天机寺的牌楼前抬头望去,山门后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正殿的重檐庑殿顶,几乎尽没于火舌。天空被火光照得通红,黑色浓烟弥漫了大半条南护城河。
李寒舟见张药没出声,
便自己带着一众缇骑翻身下马,欲走近查看,谁知刚走了几步,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给逼退了几步。
山门前,梁京“红铺”的火丁军,正在拼命营救寺内的僧人,然而火丁军不是官军,人数有限,火房救人已十分勉强,哪里还顾得上借着大风,越烧越烈的火势。
大风里,血腥味混着焦臭味直冲人鼻。
被灼伤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山门外,已经分不清楚,是活人还是尸体。
“太惨了。”
李寒舟站在牌楼前哀叹了一句。
话音刚落,便见火丁军长官李顺拖着一具僧人的尸体从山门里出来。
“张……张指挥使……”
他整个人几乎被焦灰裹满,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出颜色,抬头看见张药和北镇抚司的人,如见神佛,也如面阎罗,忙将放下尸体,跌跌撞撞地扑到张药马下。
“张指挥使,天机寺烧成这个样子,我们……我们火丁军,也完了啊!张指挥使,我求一死!我李顺现在就求一死!”
他说完这句话,便咳呛起来,其余的火丁军也纷纷朝着张药颓然跪下。
寺中火光冲天,这些人衣衫残破,灰头土脸,跪在伤者和尸体之间,绝望而悲凄,好一副人间炼狱的图景。
张药在马上低头,看向李顺,“如今说不到你死还是不死。火是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
李顺的腿已经被倒塌的木梁砸伤了,浑身都是灼伤,咳呛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句话都说得十分艰难。
“后面……观音堂……”
张药继续追问:“明火何时现?”
李顺一连咳了好几声:“酉时,酉时一刻……我们在望火楼上看到了第一道火光……”
李寒舟在旁问道:“寺里死伤呢?”
李顺听完这句话,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脸,随即痛哭出声。
“今夜刮的是西北风,观音堂后面的精舍也许尚未烧及,但……正殿烧得太厉害了,如今没有一道门能进得了观音堂……里面的死伤……”
“算了。”
张药没让他再往下说,“你带来的人有多少。”
李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残兵,痛道:“火丁军六十余人,为了救正殿的火,已经有十个人……死在正殿里了,张指挥使,正殿……救不了了……真的救不了!”
张药看向李寒舟,“让人带他去治伤,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之前,火场我来节制,你带人,先从绕到后面去,砍杏林,绝不能让杏林燃起来。”
“是。”
大风再起,正殿那的火焰像一只被锁住脚的巨鬼张牙舞抓地朝山门扑袭,人面灼烫,众人身下的马也烦躁起来,发出阵阵嘶鸣。
张药勒住透骨龙的缰绳,仰起头看向正殿的殿顶。
李顺说得没错,天机寺的正殿高近十二丈,水依人力,根本泼不上去。此刻的火势,光靠火丁军的麻搭已经救不了,即便五城兵马司赶到,恐怕也只能和他一起,等着正殿烧光。
正殿烧光以后,观音堂和精舍还会不会有活人,张药不知道,但这也不是张药在意的。
享祭“太牢”的天机寺,如果一遭被焚尽,查无纵火之人,无论还是民间还是官场,天人感应之说必起。
一旦奉明帝为压群议,对这场大火追责问罪,那么从红铺的火丁军,到五城兵马司,都要拿人命出来交代。
张药杀人已经杀恶心了,诚如他跪在院子里问李寒舟的那一句:“何人放火?”如今他只想帮刑部掐准一个纵火之人,让刑部去追责,去杀,一人死换百人生。
此念一起,张药立即翻身下马,把马缰丢给李寒舟,独自一人朝着山门走去。
李寒舟正指令众缇骑北绕寺墙,前去砍林,回头见张药已经穿过了牌楼,忙追喊道:“指挥使!”
张药头也不回,“兵马司应该要到了,等他们到了,镇抚司所有缇骑,尽听兵马司的指令。”
“那指挥使你去……”
张药丢下一句,“我去观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