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河明并未听从赵汉元的话,愤然道:“为什么我待罪而处她即刑!她……”
“赵河明。”
这一声倒是清幽而平静,赵河明一怔,回身见玉霖正看着他。
“玉霖……”
玉霖冲他笑了笑:“你以后,再也不可能做刑部尚书了,对我来,这就够了。”
“哪里够了?”
赵河明摊开手来,驳问道:“就为摘掉我头上的这顶乌纱,你就要去死?你一条命就只换我赵河明几十年的前途?到底哪里够了?你真的值得吗?”
“当然不值得。”
玉霖含笑道:“但我没有办法。你位高而我卑微,要伤你三分,我只能去死。不光我如此,所有想要向你们讨一点公道的微末之人,都得付这样的代价,我已算有幸,不幸的人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就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赵河明朝玉霖膝行一步,“我没有想杀你,我……”
“我知道。”
玉霖点了点头:“你今日想救我。可是你很难过吧。”
赵河明眉心一阵刺痛,玉霖偏头望向他,面上喜收悲露,“就算你解下你这一身的官袍,你也护不了我。”
赵河明哽咽道:“你非得把我的心诛透吗玉霖……”
玉霖没在意他的话,平声续道:“你知道你们判决刘氏的公堂上,我有多难过吗?你知道我身为大梁的司法官,我坐在堂上看着你们刑逼她去认一个她根本不懂的罪名,我有绝望过吗?”
赵河明无言以对。
玉霖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
冰冷的械具随着她的动作,窸窸窣窣地摩挲着地面,那声音脆弱,却又刺痛了赵河明的耳心。
玉霖转向吴陇仪,抬袖抹了一把脸,“天子只说凌迟,没说剐我几刀,既是即刑,想来当下也不堪详议……”
她说着顿了顿,哽声道:“少剐我几刀吧。”
吴陇仪错愕一怔。
“你啊你……哎。”说着竟也哽咽了,转身向毛蘅走了几步:“毛卿大人……”
毛蘅冲他摆了摆手,“不用说了,三十六刀为最轻,就行此刑,刑后天子问责,我来写条呈。”
“多谢。”
玉霖站在不远处,向毛蘅行了一礼,随后又向吴陇仪道:“走吧。”
此刻天光破云,风吹流雾,变化莫测。
百官渐次从神武门中散出,玉霖被禁军押解,行在群臣最末。
吴陇仪陪玉霖一道走出神武门,眼看百官各蹬车马而去,不过一刻,门前就散得只剩下玉霖和监刑解囚的队伍了。
玉霖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空,长天高风不存云,天幕湛蓝,连一只飞鸟都没有。
“若有观音在世啊……”玉霖轻声呢喃。
吴陇仪侧头问道:“你说什么?”
玉霖笑道:“我还没有吃到,今年秋天的李公桃呢,我……是真不想死啊……”
吴陇仪立即召来一番役,令道:“去城里问,哪里能寻到鲜桃……”
“不用了。”
玉霖垂头笑了笑:“再好的桃子,都比不过秋天南方运来的李公桃。我这人口味挑剔,死前就更不想将就了。”
她说完,高高地举起双手,铁镣垂下,晃荡在她的头顶。她尽力地舒展开身子,有些荒唐地,当众撑了一个懒腰。
然而手刚刚垂下,眼底就泛起一阵潮热。
忍了整整两个时辰,没漏一丝破绽,她尽力了,可她真的好难过。
她要死了,且她没有办法再像去年那样,亲自救她自己了。
她很想哭,很想已然记不起样貌的母亲,很想刘氏,很想她们真的化过神灵,来刑场上,救她一命。
吴陇仪看见了玉霖眼底的眼泪,甚是不忍,然而前面已有人催行,他也只得道:“走吧。”
说着轻轻拍了拍玉霖的肩膀:又道:“若你还有要交代的事,刑前……皆可告诉我。”
玉霖点头:“好,多谢总宪大人。”
吴陇仪撇过头,暗叹了一声,方令道:“带走。”
也许是天色尚早,道上并没有太多的行人。
解囚的队伍带着玉霖静静地朝皮场庙前行,下了大半个四月的大雨虽停了,天却冷得越发厉害,行在前头的差役忍不住看了看天空,轻道:“怎么风一停,就起雾了啊。”
“这就是天太冷了。”
“哦,那……会不会下雪啊。”
这一声刚说完,身旁立马有人提醒那说话的人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两个番役的话音刚落,行在前面的番役忽然顿住了脚步。
“这……”
吴陇仪忙问道:“怎么了?”
玉霖抬起头,她眼神太差了,除了看见大片大片不知道何时而起春雾,便再看不见其余任何事物。然而就在这一片迷魂之中,她却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她无比熟悉的马嘶声。
透骨龙?
是透骨龙吗?
玉霖喉咙一热,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确认那马嘶的来处,急促的马蹄声便已从前面传来,顷刻之间就已经逼到了一行人面前。
玉霖朝前行了两步,一匹白马猛地从冷雾间破出,马蹄高扬,一下子就撂倒了行在最前面的两个番役。
透骨龙。
玉霖总算是看清了那张马脸,那张和张药越长越像的马脸。
与此同时她想起了那番对话——
“他日刑场再见,你会怎么样?”
“我一定不再旁观,我一定会救你。”
玉霖喉咙一哽,却被牵住了械具,朝后拖行了几步。
“有人劫囚!有人劫囚!”
番役反应过来的时候,押囚的队伍已经被透骨龙从中间破开一条道,番役忙各自拔刀,刀刃划过透骨龙的马背,引得马儿一声凄鸣,然而它却并未因此停下,毫不迟疑地朝着人群中的玉霖奔去。
眼看刀剑无眼,吴陇仪忽然高声呵道:“不得伤到人犯!”
这道令下得有些古怪,众人一愣,举刀欲砍的人也迟疑了。
就在霎那之间,透骨龙已在玉霖面前陡然停下,与此同时,有一人从斜道破出,刀未出鞘,却轻而易举地将玉霖身后的两个番役掀翻在地。
那人身着夜行紧衣,一把挽起透骨龙的缰绳,翻上马背,正要反身朝玉霖伸手,却见那只手早已向他伸来,甚至拉住了他的衣袖,用力不轻,下一瞬,竟拉垮了他的肩袖。
“救我!”
果然是个拼命想活的人啊。
哪怕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人还是抽空扫了一眼自己露在袖外的肩膀,无奈道:“拉我的手,别拉我的袖子。”
“好……好!”
玉霖果然迅速握住了那人的手,十指相扣时,那人猛一使力,一把将玉霖带上了马背。
“你抱稳了。”
“放心,我死也不会撒手的。”
那人无言以对,因为身后的玉霖将就手腕上的镣链,已然死死勒住了他的腰身。
那人狠拉缰绳,猛调码头,手中的刀顺势横扫,一举拨开了前来阻拦的差役。
“走!”
伴着背后吴陇仪不合时宜地高喊:“不得伤及百姓!刀剑留心啊!不得伤及百姓!”透骨龙再度迎头破开人群,踏碎道中积水的坑洼,一骑绝尘,朝着水关门的方向飞奔而去。
众番役朝吴陇仪看去,却见吴陇仪正亲自扶起道旁一面被将才的混乱撞倒的酒旗,那旗子将一直立起来又倒了下去,吴陇仪执着地将它扶直三次,方喊了一句:“你们愣着做什么,追人犯啊!”
寒冷的春雾里,玉霖将已经冻得僵硬的脸紧紧地贴上了那人的后背,那人耳光顿热,不得不说道:“你坐好,不要妨碍我。”
回应他的是一声:“真好。”
好个屁。那人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回头看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终究不想对她说粗话。
“哪里好?玉霖,你又瘦成这样,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你的身子养回来?”
“张药啊……你来救我,真好。”
她没在张药的话,一面说一面转头,鼻尖蹭过张药的后背,使得他背脊猛然僵直。
背后的人继续说道:“你来救我,不怕连累阿悯姐姐和许掌印,被陛下处置吗?”
“你把他气得呕血昏厥,谁能处置我们?”
玉霖似乎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你有天眼吗?”
张药回过头,“对北镇抚司,梁京城没有秘密。”
“可是现在,你就没有镇抚司了……”
她声音渐弱:“张药……”
“说。”
“我们……逃得掉吗?”
感觉到她有些脱力,张药反过一只手,扶住玉霖的腰,平声道:“逃得掉,梁京城没有任何一匹马,跑得过透骨龙,只要他们追不上来,我的令牌就能带你出城。”
“出城?出城去哪儿?”
张药道:“你怎么变笨了。”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