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霖驳道:“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没任何准备……”
张药打断玉霖,“你不是想知道,庆阳墙内的事吗?”
“什么?”
张药仰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城门道:“我带你进庆阳墙。”
第118章 报君恩 他到底要怎么死,来报答君恩!……
如张药所言, 五城兵马司未得玉霖被劫的消息,张药那道镇抚司的令牌畅通无阻地破开了梁京道上所有的岗隘,直穿水关门。
城门内外的行人纷纷避让, 玉霖在马背上回过起头, 眼见身后城墙高耸, 旌旗扬天,追她而来的人马此时才刚奔至城门前,眼睁睁地看着透骨龙带着玉霖和劫囚者, 冲入了官道旁连片的梧桐林。
林中千树万枝,随风摇起万层林浪, 然而在反常的倒春寒中,新叶只能隐忍翠色,玉霖望着身旁不断略过的树冠, 它们像一扇又一扇巨大的绿翅,温柔而轻盈地包裹住了她。
天地宽阔,云开日破, 她虽然还穿着的单薄的囚衣, 但她却渐渐不觉得冷了。
玉霖闭上眼睛, 任凭马身卷起的风流一股股从她衣中穿过,不多时,随着日升雾散,林中透亮,二人一骑从林道中飞驰而出,玉霖渐渐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那是绕墙的沟道,庆阳高墙已近在二人眼前了。
“松开我。”
张药勒住马缰,透骨龙稳稳地停在了绕墙沟前。
身后的玉霖却根本没回应他, 唯有温热的鼻息一阵一阵地浸入他腰间的衣料。
张药低头,腰上仍被她的镣链缠死,她的□□就这样真切地缠绕着他,像一条无情无义又能随时取他性命的蛇。
张药仰起头,任凭那冰冷的铁链勒着他的腰。
“你到底要怎样?”
张药勒紧缰绳,看向沟中的倒影,玉霖在他身后,水中只有一人一马。
“你知道你这么对我,我受不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喉结难忍滚动,身后的人却近乎霸道地问道:“可我怎么你了?”
“我……”
张药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潺潺水声遮盖了些许他的人声,竟使他再度说出了真心话。
“我身上很难受。”
身后原本规律的鼻息陡然停滞,张药明白,玉霖听懂了这句话的字面意思,而它本身,也就只有字面的意思。
“我想得到你。”
马尾轻甩,似乎也惊异于自家主人的直白,同时也为他的莽撞担忧。
林中来风轻轻地吹着玉霖的衣衫,却吹不动那一身束体的夜行衣。衣中人像一块从里内烧起来的炭,表面尚冷,却藏着一团滚烫的赤诚。
“不是第一次了,是好多次,我想要得到你。但你救过我,你救过我很多次,所以我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打岔。”
张药自以为摁住的是玉霖的“狡黠”,却不曾想到,他背后的人,此时也有真情。
一片漏春的梧桐枯叶从二人头顶飘落,坠入沟道,旋而不走,正如张药踟蹰。
“我……最后一定要被处死。”
说话间,他仍然看着自己的腰,声音平稳,但却带着三分自贬和无限的落寞。
“所以我的身子不能有跟你在一起的福气。但我卑劣我忍不了。如果你想要我冷静地护好你,就不要这样肆无忌惮地碰我。”
“你对我不卑劣。”
话音落下,他腰间的铁镣忽然松开,垂落于他的膝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温软的手。
“我也想要得到你。”
一时之间,张药觉得那“无耻之处”好痛,纵然他这辈子受过无数刀剑鞭棍,五感早已麻木,可听到她说:“我也想要得到你。”的一瞬间,他还是被那火灼般的疼痛逼得梗直了脖颈和背脊,人就像一根僵直的火棍,风天寒地,自我焚烧。
可惜他不明白,那阵灼烧之痛来自于他对玉霖几乎偏执的忍耐。
是啊,这是他的习惯,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忍耐,忍着呕欲去杀人,忍着恶心不去死,忍到如今,他除了一张没开化的嘴,敢对着玉霖大放厥词,他还能做什么?
也许还能为她去死。
张药僵硬地转过脖子,看了一眼伏在他背上的玉霖,随后仰头合眼,逼出身上所有的邪念和痛楚。
唯有身心干净,他才得以冷静。
他一定要冷静地护住玉霖。
“下马。”
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扒开玉霖的手指,翻身下马,又将玉霖接下。
随即拍了拍马头道:“把追出城的人引走,然后回镇抚司去,李寒舟会帮你治伤。不要想着再来找我。”
透骨龙蹭向张药的肩膀,逡巡不肯去。
张药一把撇过它的马头,冷脸道:“你是畜生,人有罪你也无过,以后不管怎么样,好好活着。”
说完,朝着马背扬手就是一鞭,透骨龙高抬马蹄却没有嘶鸣,朝着梧桐林中飞奔而去。
张药看着透骨龙消失在林中,这才抬起玉霖的手,拨开她的袖子,一边查看她的镣铐,一边道:“进了庆阳墙,找件趁手的东西,我帮你撬开。”
玉霖望向绕城沟,“我不会泅水。戴着械具翻墙就更……”
“你什么身手我知道。跟我走就行,不过你不要松懈,庆阳墙虽然暂时是兵马司查不到地方,但墙内的事有些奇怪,我还要靠你。”
玉霖跟着张药向西墙绕去,凝神问道:“所以你之前进过墙吗?里面到底如何?”
张药道:“庆阳墙只有一门可入,且守备深严。而墙高十米,更无任何攀爬借力之处,你之前说你想让我带你进去,我就独自去勘看过三次,但只为寻入墙之所,并未仔细查看墙内。昨日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地方,可以让你暂且容身,因此要提前摸清里面的情形。所以我进墙之前,先问了杜灵若墙内的情形,他说前太子府的内人,总共有一百人在囚,除去内眷子女四十人,另有六十余府奴,但是,据我昨夜入墙探查所知,墙内远不止这一百余人。”
“不止?”
“对。”
张药应道:“具我所估,墙内至少有两百人。”
“两百人……那就是比造册多了一百余人……”
玉霖顿时想起,张悯在兵马司门口对她说出的那一句:“你不懂,不够啊……”
“你不懂,不够啊……”
张药回头,“你说什么?”
玉霖道:“上个月天子不肯再养太子遗族,推责户部。户部不想出钱也没钱可出,因此赵汉元与天子博弈,故意饿死了庆阳墙内的人,以激民愤倒逼天子。我拖尸回城,阿悯姐姐前去兵马司辨尸,我恐她失言,我因此宽慰她说,那些人不是饿死的,而是被故意断水枯身而亡。所以庆阳内的水食,应该尚能供养太子遗族。但是,兵马司门前,张悯却对我说了一句‘你不懂,不够啊’。”
张药顿住脚步,“什么意思?”
玉霖抬头道:“意思是,阿悯姐姐知道这八十余人的来历,许掌印应该也知道。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这么多年假置家产于郁州,实则一无所有的真相是,他的身家都填给庆阳墙,那多出一百余人。内廷不供养,户部不肯管,他们根本养不活那两百多人。”
玉霖一面说,一面再度重复张悯的话,“不够,的确不够……如阿悯姐姐所说庆阳墙的确撑不久。”
张药背脊一冷,“所以,张悯才会去碧洪茶社的江府诗会,所以她才会误写舞弊之文,她可真是……她难道不知道,那江家为子弟买路些许金银,对这百人生计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玉霖忙问道:“所以里面的人此时如何?”
张药道:“尚有水食支撑。可是……不对……”
玉霖道:“你觉得江家给阿悯姐姐的银钱其实不够支撑到今日吗?”
“是……”
玉霖并没有解答张药的疑惑,却说了三个字:“许颂年。”
“也不对。”张药截道:“他哪里还有钱?”
玉霖沉默了一阵,忽道:“可他有一把钥匙,内廷库的钥匙……”
“他如果那样做,他就是真的不要命了!”
张药越说背脊越冷,转身道:“我如今想不了这些,我只想先弄明白,那一百人到底是谁
玉霖立在张药身后,看向近在咫尺的庆阳道:“那就要进去,亲自问一问了。”
另一边,透骨龙穿行在梧桐林中,将追出城外的番役和兵马司绕得晕头转向,日暮时分,一行人返回水关门,才终于看见了在门前埋头吃草的白马,马背上哪里还有玉霖和劫囚人的影子。
兵马司指挥使王充对吴陇仪道:“我觉得劫囚的就是镇抚司那个人,妈的,骑他自己的马来劫囚,还穿一身夜行衣遮个面的,怎么,那身衣服很好看,显得他了,()的,他演都不演了,当我们全是傻子玩!哦,就他()的有本事,单人单骑,当街劫钦犯死囚,他干什么,造反吗?”
杜灵若白了王充一眼,“你是骂张指挥使,还是夸张指挥使呢?他是厉害,你们一个个酒囊饭袋,成天说嘴,都是英雄,到头来连他张药一个人都干不过,别他还带着个一身械具的囚犯呢,你们算什么,等陛下醒了,看我不参你们的。”
他说完也不管王充气得一脸五光十色,转向吴陇仪道:“奴婢这会儿子出来,是想跟大人说一声,如今陛下不大好,赵阁老他们都在文渊阁外头的值房待召,您老在外,我们内监也着实不放心,还请您进去才好。”
吴陇仪道:“你怕我死盯着那个逃犯不放吗?”
杜灵若一窒,却听吴陇仪把将才的话岔开了去,问道:“陛下究竟如何?”
杜灵若这才摇了摇头,“如今险要,奴婢也顾不得什么生死要害,就放肆跟您说了,太医院的太医如今全守在寝宫外头,但就是不好,一时昏聩,一时有些清醒,现下我们掌印带病支撑上去守着,若有了信儿,我会回去值房跟诸位大人回话的。”
说完作揖道:“我且回了。”
天子寝殿内,连烧了四盆火炭。
殿内热气熏人,门户稍微开了一点缝隙,冷热对冲,便掀起一阵不小的穿门风。
许颂年浑身是伤,几乎是从床榻上硬爬起来,裹着厚氅,勉强支撑到了掌灯时分。
太医院的人端来不知道第几轮汤药,许颂年接过,手指一抖,险些洒出,杨照月忙上前道:“要不您去下处歇一歇,奴婢伺候吧。”
许颂年摇了摇头,扫看众宫人,忽问了一句:“陈见云在什么地方了。”
杨照月摇头道:“这……奴婢去下头的值房问过,陈秉笔,今日似在外头,尚未入宫……”
许颂年心中升起一丝不详,叮嘱道:“再去找他,务必找到,带来见我。”
“是……”
杨照月转身去了,许颂年撑着伤体推开殿门,里面药气,炭气,熏得他一时头重脚轻,他刚要上前,却听床榻上的奉明帝道:“许颂年留下,其余的人,都出去……”
许颂年忙道:“陛下此时怎可无人伺候。”
“呵呵……”
奉明帝哑声一笑:“就这一时,朕还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