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侍疾的宫人妃嫔闻言,都起身退了出去。
周遭一时沉寂,炭火噼啪作响。
奉明帝忽然问道:“外面,是不是又上了好多奏疏,让朕册立储君啊……”
“回陛下……没有……”
“呸!”
奉明帝咳笑道:“朕知道,他们在笑话朕,等着改朝换代,他们好另起炉灶,朕好得很,好得很!朕的儿子就要出世了,朕要把庆阳墙,一把火烧了!”
“陛下!”
许颂年手中的药碗坠地,他猛一抬起头,却不知奉明帝何时站起,踉跄地朝他走来,“朕本来不用烧他们的,他们本来该慢慢地饿死在户部手里,朕把户部那些人杀了就天下太平,人人称颂朕为兄长报仇,怜悯兄长之后!可这些人怎么总是饿不死?啊?”
许颂年伏身跪下,“许是户部……”
“户部个屁!户部那些白眼狼,都是赵氏一党,拿着天下的钱,养着一群又一群的小老婆,生一群又一群畜生,把祠堂建得跟朕的宗庙一样,他们会养庆阳墙里的人吗?他们不会!”
许颂年心下凉透。
奉明帝阴笑道:“可你许颂年仁慈啊,你一个连根都没有的贱奴,你也养起先帝后代了。你是不是以为,朕只有你这一个奴婢,你是不是以为,在朕登极之初,你带着张药替抚定朝堂,你许颂年就居功至伟了?朕告诉你!你就是个阉狗,不对,你狗都不如!你拿着朕的钱,去养庆阳墙的余孽,你觉得他们以后就会给你立个碑,也叫你一声“亚父”吗?你简直异想天开!你简直该被千刀万剐!陈见云!”
许颂年前额触地,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自从陈见云被贬,他就很难再见这个人了,他终究还是疏漏了,终究还是没能斗过自己的主人。
然而此时他没想去求饶,强逼自己冷静,好看清的处境,最后试一试,还能不能再帮张悯一把。
陈见云从帘幕后现身,行至奉明帝身边,奉明帝指着许颂年的脊背道:“告诉他,你都查到了什么的,再好好替朕问问你们掌印,他到底拿了朕多少钱去养那些余孽?他到底要怎么死,来报答君恩!”
第119章 许颂年 让张悯……张悯替我收尸…………
城外庆阳墙外, 天已经暗了下来。
之前被透骨龙带偏的兵马司,此时也回过味来,举着火把, 不断地在梧桐林中搜寻玉霖和张药的踪迹。
西墙边的灌林中, 张药看着城墙外撤走交班的守卫, 压低声音道:“快换防了,这是唯一的空档……你在干什么?”
玉霖正在努力地收拾着手腕上的镣铐,比张药还要急切:“这太累赘了。”
张药掰开她的手, “这样抓着没用,抬头。看到前面那棵梧桐了吗?”
玉霖顺着张药的目光看去, “嗯。”
张药朝那树梢看去,平声道:“为了围死庆阳墙,绕墙沟内外所有的高树, 原本都砍了,但……”
“幸好那是梧桐。”玉霖缓缓站起身,“要爬上去吗?”
张药没有否认, 顺势撩玉霖手腕上的镣铐, “用它借力, 我带你上去。”
“好。”
她说着,目光已经盯死了那梧桐巨冠。谁能想得到,半日之前,她才要被押上刑场,等着受千刀万剐的酷刑。
有的时候,张药对玉霖身上的那股生生不息求生欲甚是无解。
虽然平时挑剔吃穿, 又自判不会泅水也不会爬树,但临到头,只要能活不死, 她就肯全力一拼。
她的确没有任何身手,就算有张药以身托推,又有铁镣缠枝借力,她还是在枝干上几次滑坠,待上顶冠时,那身单薄的囚衣已被割得七零八碎。她顾不得周身伤口渗血,眯起眼睛朝树下看去,轻道:“追上来了吗?”
张药低头,眼见将才他们藏身的灌从已是火光一片,再一回头,见玉霖已经试着力气朝城墙上攀去,还没待他出声,人已踩在了城墙边沿。
“下面那是……悬梯吗?我看不太清。”
“是。”
“张药踩着枝干,几步跨上城墙,“那是我昨夜留下的,只够一个人顺下,你踩稳了,先下去。”
“行。”
张药半个身子悬在悬梯外,替玉霖稳住随风晃荡的梯身,玉霖的手指使不上力,只能借着镣铐缠住梯绳,一梯一梯地往下踩。然而她眼神确实太差,悬梯又晃得厉害,下到一半时,忽地一脚踩空。
“玉霖!”
玉霖死死缠住梯绳,抬头对张药道:“不行,太晃了……”
“你等一下。”
张药正试图想办法下去,却梯下传来一阵人声:“快来帮忙,把悬梯稳住。”
玉霖低头,见墙下有人举来几盏灯火,更有数人上前拽住了摇摇晃晃地梯尾,帮她稳住了梯身,她不知这些人的底细,下意识地就想往上爬,却听梯下有人道:“姑娘别怕,我们不会害人,姑娘离地不过几丈了,我们在下面帮你稳着梯,你仔细慢一点,千万别踩空咯!”
“好……”
玉霖竭力稳住身子,抬腿竭力勾住梯身,终是将脚踩回了梯绳上。
梯身稳定了很多,玉霖顺利地落了地,待她站稳,她才看清了这些替她扶梯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苍发老者,一身粗麻,短褐不全,而他身后的众人,也尽年近四旬之人,没有女子,全是男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瘦得令人心痛。玉霖正要开口,却见张药从悬梯上一跃而下,正落在她面前,一把寒刃出鞘,挡开了众人。
“往后退。”
众人纷纷惊恐地朝后退去,那老者忙道:“别,我们如今几乎靠一口水吊着命,哪里还有力气伤人,况且我们受人之托,若见有人护一囚衣女入墙,定要庇护……”
玉霖闻言,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一身狼狈的自己,转话道:“你们不是太子府的人,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
身前张药冷道:“他们是判了流刑充军的囚犯。”
玉霖一听,忙向众人侧面看去,张药则用刀抵住那老者的脸,冷道:“侧脸。”
老者并未反抗,顺服地侧过了头,借着火光,玉霖看见了他脸上的黥面的刺印。
“我们是当年巡盐官官船上的船工……”
玉霖心中猛地一沉。
那老者道:“我姓葛,单名一个白字,郁州人,他们都叫我一生葛叔,当年先帝遣时任户部侍郎的何礼儒,顺运河南下巡盐,一千万两盐税银随船回梁京,谁知,行至郁州境内,那郁州坝突然塌了,洪水滔天啊,十艘载银的官船,除了前日先过水关的那五艘,后面的五艘船全部掀翻了。船上很多人都死了,就剩了我们这些人……后来都被梁京来的钦差判了罪刺了面,要流放千里,可还未出郁州,却又说朝廷要召问。遣了上差下来,带我们回梁京,我们起先还以为到了天子脚下,我们就能伸冤了,谁知……”
老船工身后的一个年纪轻些的男子道:“谁知他们是要灭我们的口!”
此话说完,众人皆面露悲色,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一时不忍,竟泣然出声。
张药问道:“为何灭口?”
哭泣声掩去了张药的声音,并没有人回答他。
张药回头,看了一眼玉霖,忽见她张口道:“郁州坝是怎么塌的?真的是被洪水冲溃的吗?”
老船工半晌才哽咽道:“不是啊……郁州坝……”
他说着,不禁狠力拍愎,扼腕叹道:“郁州坝……它是被炸掉的!炸掉的啊!”
“炸坝?”
玉霖忙追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老船工痛心道:“我们当时就在运河上,我们亲眼看到的啊!”
张药瞳孔猛缩,一步前跨,逼至老船工面前,“若是如此,我父亲为什么要以死谢罪?我母亲为什么要投河平民愤,换我和姐姐苟活?”
老船工顿时怔住,“你是……你是……”
张药全然不顾老船工的惊骇,厉声问道:“是谁炸的坝?”
老船工被张药逼得朝后连退几步,张药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再逼道:“为什么要炸坝?我父亲到底有没有罪,到底有么有罪!”
将才那个说话的年轻人,大着胆子冲张药喊了一句:“你还有脸问!你父亲当年冒雨上船,将梁京来人炸坝的消息告诉何大人,求何大人让官船靠岸,船工上岸,他怎么可能有罪!倒是你,你……你是叫张药吧……”
张药抬头看向那人,那人抹了一把脸,心一横,上前扶住老船工道:“我们虽然在这墙内关了十来年,但我们都知道,张大人的儿子,在梁京城里做了镇抚司的狗,到处杀人,满身血腥!真不知道恩人为什么要我们庇护你,你……你……你就是鬼,就是该下地狱的鬼!你……你你不配提张大人!不配!”
此话说完,众人齐上前道:“对,你不配提张大人,不配!”
“不配!”
“你不配!”
张药立在人群前,如被一盆冷水浇透,他看向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满脸惊恐的老船工,猝然松其臂膀,朝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想都没想地望向了玉霖。诚然凭他自己,他根本平息不下在他心中猛烈对冲的疑惑和惭愧,他要一个人拉住她,而那人只能是玉霖。
“别慌。”
好在玉霖没有辜负他,那只仍然带着镣铐的手,捏住了他的食指,平声道:“别乱。”
她上前一步,再道:“别伤你自己,我帮你理清楚。”
她说着,把那僵得像根火棍的身子一点点朝后拽去,直至将他整个人挡在身后。
“你们口中的那个恩人,应该是要请你们庇护我,既然如此,就请看在我的份上,暂赦他莽撞。”
老船工此时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回身对众人道:“你们也慎重,不要辜负恩人的话。”
众人点了点头,各自平复下来,不再说话。
玉霖问道:“你们将才说张容悲,曾来船上告知你们炸坝的消息,那为何载银的官船没有靠岸?白白将银子往河底填。”
老船工苦笑了一声:“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做工的人,能知道的事了。但是姑娘说的银子…,是,当时说是有五百万两白银在船上,可是沉翻之前……我亲眼去看了,我那条船的船舱里哪里有银子,就是一箱一箱烂石头。”
他说着苦笑摇头,三分戏谑:“要说银子,官老爷们说,银子早就不知道被洪水冲到什么地方去了,可要我说,那银子在上船之前,就被他们搬走不知道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呀!”
“天机寺……”
玉霖轻声呢喃,回头望向张药,张药错愕地抬起头,与玉霖目光相接。
玉霖虽仍然冷静,眼底却隐隐泛出了水光,她抿了抿嘴唇:“你从天机寺菩提塔下挖出来的银子,也许……就是当年填进洪水里的盐税银。”
她说着喉中猛一哽塞,“我知道何礼儒为什么会死了……”
张药问道:“灭口吗?”
玉霖点了点头,摁着手腕凝神梳理前后:“河礼儒当年奉旨南下寻盐,本该带回白银千万两,但事实上,最后半数白银回到梁京,必是赵汉元逼何礼儒与他们合谋,借溃坝吞了那五百万两税银。其中两百万两,被藏进了菩提塔下何家的冰窖,至于那郁州坝,朝廷没钱修也不想修,索性不深查,就这么纵容他们炸了。根本就没有刘氏杀夫这件事,是他们用一桩所谓的杀夫案,来遮掩他们杀何礼儒灭口吞银的事实。”
她语速渐快,虽在竭力克制,身子依然不禁发颤,“杀夫一定会被判处凌迟,梁京城内根本没有人会听一个杀夫的罪妇解释,就连刘氏的母家,当时也只能弃她。所以……所以我不是疯妇,当年判决刘氏的公堂上,是诸公无眼,我没有护错人,我真的不该去死。”
张药看向玉霖微微颤抖的手腕,哪里伤痕交错,全是不该属于她责罚。
“去年公堂,没有人问一句,她为什么要杀夫吗?”
玉霖惨笑,“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要发疯脱袍吗?有人问过你,为什么要肆意杀人吗?没有。我们……”
她声音哽咽,说出了一句令张药心痛万分的话:“我们是抹布,是被盖在梁《律》上的抹布啊。可我明明是很好的司法官,我没有看错……”
她说着喉咙一哽,猛咳了一声,哑然道:“我不服,我死也不会服。”
“你没错。可我也是抹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