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
张药在人群中直呼其名,王充没有好气,应道:“做什么?”
“把你的狗嘴给我闭上。”
“你……”
“我什么?”
张药垂下手臂,直接摁死王充的话,也摁死自己,“对,我是为了玉霖送过贿礼,御史要举发我,我就认罪,法司定了刑,我就领受。”
“哈。”
王充笑了一声,阴阳道:“张指挥使痛快啊。”
张药寡着脸继续说道:“我要她入宅,受的是家姐之命,弥我狱中淫恶的罪行。她入宅后,家姐命我对她宽仁相待,我谨守家姐的叮嘱,从不曾无耻侵犯。”
他说着,看向玉霖,全然不顾自己这一番话,令在场哗然,只平声续道:“今日镇抚司护她,是因为她辩得对。王充,刑部和你兵马司驳不过她,就拿着她的身份来打压她,谣伤她魅惑我这样的人。可是她需要魅惑我吗?”
王充被张药这一通话说得怔住。
玉霖回望张药,很难得,这一回张药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选择凝视玉霖的眼睛,继续说道:“我这么一个对她犯过淫罪的无耻之徒,我需要她来魅惑吗?”
玉霖抿着唇,有那么一瞬她想告诉张药,其实,也不必把他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可她几乎猜得到,张药会怎么说。
他会说——反正他也活烦了,他无所谓,身体也好,名声也好,送给玉霖,随便踩踏,他要是吭一声,他就不是张药。
对于玉霖来说,她的确需要这样的“垫脚石”。
不过这样的形容不太好听,她需要托举,需要助力。
可是,张药在污浊的人世倾其所有,几乎自毁来渡她清白,她还是会难过。
因为这的确是玉霖自己的生机,可也是张药的死相。
“主家……”
玉霖刚想开口,却听张药提高了声音,对王充道:“不要在我面前污蔑她,她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就算你们认为她是疯妇,可她今日在此处,举的是《梁律》,辩的是法理。她没有过错,也没有罪名。我人站在这里,刑部也好,你兵马司也好,都别想她一分。”
在场的官员还是第一次听张药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面面相觑,皆不敢贸然开口。
而张药也觉得嘴有点累。
说完呼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微鼓起腮帮子,看着玉霖的模样,脑子里甚至在想,她从前在刑部做官,每天见那么多人,说那么多话,性情还维持得那般好,功夫是真不浅。
有些人天生适合做文官,扒掉她的官服,真的很可惜。
玉霖在张药眼中,看到了一丝遗憾的神情,然而她并不知道张药在想什么。
不过她确信,即便阵前放狠话,张药乱说的这一通,也莫名其妙地赢过了兵马司。
王充的气焰,明显弱了下来。
玉霖趁机弯腰,伸出一只手,试图抬起搁在余恩身上的刑杖,兵马司的人果然松了力,玉霖略一使力,刑杖就随之撤去。
然而,正当玉霖要扶起余恩,却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浮。”
不必玉霖回头,她也听得出来,来人必是赵河明。
刑场中的人群,为刑部尚书,让开了一条道。
赵河明翻身下马,立即有刑部堂官替他牵过缰绳,僧录司的觉义僧官也双双向他见礼。
赵河明从城外观中过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道袍。他背着城门风,走近玉霖,李寒舟等人看了看自家指挥使,还不及反应,便听玉霖道:“没关系,我知道刑书大人一定会来。”
她说完,低头对余恩道:“你先自己站起来。”
“好……”
余恩挣扎起身,玉霖也转过了身,平视赵河明。
赵河明扫看了仍然趴伏在地,遍体鳞伤的天机寺僧众,深呼了一口气,方对玉霖道:“天机寺的案子,可以暂缓执刑,收刑部重新审理,议定是否将天机寺僧众,还僧录司处置。小浮。”
玉霖仍应声向赵河明行跪礼,赵河明低头看向她,叹道:“你起来吧,你之前所辩之言,我认了。”
玉霖站起身,抬头却追来一句:“大人为什么今日才认?”
赵河明垂下眼睑,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悲意。
“你……一定要这样对我说话吗?”
玉霖点了点头,“对。”
“小浮。”
赵河明恳切地望着玉霖:“不要与我决裂,我可以帮你的……”
玉霖摇头:“我以前会信这句话,那时,我觉得,我得体地做您的学生,做朝廷命官,做公正的刑名官,于国于民,总不至于是个废物。可到头来,别说公正了,我连在堂上为女人披一件遮身的衣衫,都把我自己赔了进去,我可不就是个废物吗?既然如此,我还眷恋那身得体的袍子做什么,还跟从您做什么?”
赵河明手掌微握:“你非要这里说这些吗?”
玉霖笑了笑:“不说这些,说什么呢?听您说您的为官之道吗?”
她重复赵河明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这世上一切丰功伟绩,都是欲土孽攘里偶然结出的善果……”
“够了。”
赵河明低声打断她,然而玉霖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我是您教出来的学生,我在这里说的辩词,全部来自于您从前的教授。我能看出不通的地方,您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您还是认可了,刑部对这些僧人的处置。有些话,我当众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但您觉得,我会蠢到,再让您这些人都带回刑部吗?”
赵河明没有说话,王充忍无可忍地呵斥道:“玉霖,我不管你从前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刑书大人和刑部的人怎么对你,但你刚才的话,简直是无法无天,你不让刑书大人把这些人带回刑部,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说着,看了一眼张药,伸手指向张药的脸,“你总不至于,要让镇抚司把人带回去吧?那我就问他张指挥使一句了,陛下的驾帖在什么地方?没有驾帖,他北镇抚司今日在此,就是胡作非为!”
玉霖猛地回头,碎发拂面,轻盈地飘在她眼前。
她赫然提声:“王指挥使为何一直盯着我主家骂。”
“你说什么?”
王充眼睛都瞪直了。
玉霖笑道:“我说您是不是嫉妒我主家掌镇抚司,行事凌驾兵马司之上?”
“我嫉妒他?你这个女人……”
张药在旁禁不住唇角牵动,谁想一道凌厉的目光又扫回他脸上,“主家,您也别再骂您自己了,这里人多,您无所谓脸面,可我这个做奴婢的,受了您的恩惠,又不能不护主。”
“好。”
听张药应下,玉霖没有再搭理任何一个人,径直走向余恩。
余恩看着赵河明,浑身寒战不止。
玉霖摁主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自己,“别怕。”
余恩颤声道:“玉姑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说了……要翻天的……且我也活不了,我们天机寺的人,都活不了!”
玉霖点头:“我明白,我说过,不说真话也能活。”
余恩眼底闪过一丝微光,“什么意思啊,怎么活啊。……”
“你不蠢,听好了,我问你答,你最后一定会明白,如何救你自己。”
“好……好……我听姑娘的。”
玉霖回头看向人群,提声唤道:“影怜,你过来。”
话音落下,刘影怜独自走出人群,走到了玉霖的身后。
玉霖回头轻轻拉住刘影怜的胳膊,将她带至余恩面前。
“你认得她吧。”
余恩喉头发颤,只顾得上点了点头。
玉霖刻意抬声道:“刘氏获罪后,你收留她居于天机寺精舍。寺中半载,你对她倾囊相授,不仅教授她经文,还教她扶乩之道。她很感谢你。如今知你获罪,她特来送你。”
刘影怜低身向余恩行礼,余恩见此心头一酸,哽咽道:“我也曾想推姑娘去送死,姑娘今日如此,教我如何受得……”
刘影怜笑着摇了摇头,向余恩伸出自己的衣袖,她的手伤还没有好,皮肤上的灼伤仍清晰可见,余恩不忍直视,刘影怜却冲她摇了摇衣袖。
一张字笺露出半截,余恩怔了怔,方伸手取下。
玉霖道:“这是你教她扶乩时,所写的灵文,但你当日并不曾为她解答,今日可能为她一解。”
余恩颤颤地打开字笺,顿时愣住。
“这……”
“你当时问的什么?”
余恩错愕地看向玉霖,“我问的是……”
“是向天寻物吗?”
余恩哽着喉咙,半晌方说了一个“是”字,目光却止不住地朝赵河明送去。
“寻的是什么物?”
余恩半张着嘴,却没有出声。
玉霖道:“我人俗,所寻不过金银‘二字’,但你们是雅交,想来,定不是俗物。”
赵河明眉头一蹙,他抬头朝人群中的张药看去,只见张药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人群之外。
北镇抚司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为了给自己家的官奴撑腰,才守在这个地方。
他是来办皇差的。
这一刻赵河明几乎猜到了玉霖想干什么,然而却已经晚了。
只听玉霖立在他面前,从容地对余恩说道:“别急,回想起来了再说。我知道很多话您不敢直说,我也一样。不过,天机寺是享祭太牢的大寺,你在寺中也为君王,为天下祈福多年,你很清楚,有些话人说不得,天说得。”
余恩颅内轰然一响,猛然抬头,却恰好对上了玉霖的目光,听她沉声道:“于陛下有功,大罪可抵,对吧。”
第49章 扶乩语 菩提根下偶生因,寒冰雪壤暗结……
“人说不得, 天说得……”
余恩重复着这一句话,不觉肩骨耸起,咬字之间牙关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