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实在太冷了。
寒津津的穿门风里, 余恩回头, 望向衣衫破碎的天机寺众僧, 这些人受了大苦,意识混沌,两股战战。虽暂脱棍棒, 却也是命送半条,若不得医治, 生死不过就是一两日间。
他们绝不能再回刑部,就算今日免于流刑,发回重审, 他们也绝不会再有堂上喊冤的机会。这是他能为自己和天机寺僧众争到的唯一一线生机,但他仍然心有恐惧。
“住持。”
面前的玉霖出声唤他,“我是张家的人, 但张指挥使的锦衣卫绝非受我一官奴调度, 今日他们为你和兵马司对峙, 绝不是因为我魅惑主家,胁家主背叛天子,私自与刑部做对。你听得明白我的意思吗?”
余恩身子猛地一晃,喉结滚动,口中呼气如白雾。
他不敢看玉霖,也不敢看锦衣卫和兵马司, 更不敢看向玉霖身后的赵河明,他垂下头,眼神不定地上在早已被踩得泥泞不堪的雪尘上扫晃, 颤声应玉霖道:“懂的……我懂……”
说着说着,颅内渐起嗡鸣,忍不住,还是向着无名之处,问出了声:“玉姑娘,你这是在愚弄天上的人啊……你真的就不怕吗?”
玉霖转头,对着刘影怜笑了笑,轻声问道:“你怕吗?”
刘影怜重重地摇了摇头,随后又朝着余恩走近了一步,满怀期许地望着他。
“其实,我们才是这梁京城里死得最容易的人。”
玉霖立在刘影怜身后,平静地看着余恩,声音至今仍然平和而稳定。
“我们没有家人,也没有根基,除了世人可舍可不舍的怜悯,我们捏不住世上任何一样东西。谁都可以为了私利杀我们,因为即使我们当街曝尸,也只能得一句‘可怜’,不会有人问一声‘为什么’。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
她顿了顿,笑道:“只能自结善缘。今日救了你们,他日你们看我当街横死,就会替我们问一句,‘为什么’,不是吗?”
余恩一怔,随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玉霖抬手扶正头上的那一柄金钗,转身迎向城门前的围观之众,她眼睛一直不太好,人一多,就觉得晕眩,于是看了一圈,目光还是落到了赵河明身上。
她叹了一口气,向赵河明笑续道:“若我哪一日,再上断头台,也少得几个,骂我‘无耻’之人。”
这一番话,清清楚楚地送入赵河明耳中,竟令赵河明一时眼热。
玉霖想活,且她真的明白,应当如何,以女子之身在梁京城里活下去。
她不回避如今卑贱的身份,不回避张药那只所谓的“鹰犬”,反而借由张药在她身前的撕开的口子,把她自己送出庇护她的宅门,送到梁京里,如赵河明这样的男人手中。
然而她却不做男人们的“心上人”,只做“手中棋”。
梁京城内执棋人,为了人局中的名和利,不得不得护着她的性命。
她从前是一个品行高洁的好官,轻易厮杀不得,现做了官奴,身上全是贱名,但她却比从前更加自在。
至此玉霖真的活下来了,不仅如此,活下来的玉霖,仍然践行着从前的道理,做着她从始至终,最喜欢做的事。
而那是赵河明过去的一场清梦。
赵河明比任何一个人都猜得准,玉霖要做什么。但他也明白,他已经阻止不了她了。此刻同立于登闻鼓下,他终于不得不亲自送玉霖出师。但不知为何,他心内七分不舍之余,也有三分欣慰。
“后顾之忧,住持还有吗?”
玉霖将目光从赵河明身上收回,续问余恩。
“若还有,我再想办法为您解释。”
余恩捏紧了身上的囚衣,叹应道:“没有了……”
他说完,伏身向玉霖和刘影怜行了一常礼,自称姓名道:“余恩谢过二位姑娘。”
礼罢后余恩踉跄着站起身,双手托着那张字条,走到刑部的两个堂官面前,复又跪下,向堂官求道:“两位大人,请准我向刘氏女解此道乩语。”
“这……”
两个堂官不自觉地朝赵河明望去。
余恩恳切道:“这也是我与那刘氏女的因果,如今因生而果未结,终不成修行,还望大人们允准。只要我解完这道乩语,我余恩,和天机寺的这些人,就任凭你们刑部处置。”
赵河明回头看了一眼那面登闻鼓,长吐一口气,开口道:“你们先退下。”
赵河明说着,朝余恩走近了几步,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刑部堂官忙退了一步,让位于自家部首。
赵河明在余恩所跪之处立定,低头问余恩道:“住持还愿意再信我一次吗?”
余恩抬起头,反手指向背后那些只剩半条命的僧众:“赵刑书,赵青天啊……您开眼看看这些人,他们发愿终生侍奉佛陀,这是多么大的功德,他们就该成这一副样子? ”
“让赵某再试一次。”
“试什么啊……天机寺烧尽的那一夜,我就该想明白,我等不死,终逃不过今日之罪,可怜我愚蠢,修行这么多年,犯下大罪,种下恶因,还指望自身恶果,结在一个无辜女子的身上……”
余恩惨笑:“赵大人啊,您是个好官,是好官……可好官他不是好人啊……”
刑部堂官呵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算了。”
赵河明打断堂官,看着余恩道:“行。赵某无能,也不敢在你面前多言,你想明白了,便去解吧。”
余恩叩拜赵河明,随后直身 ,深呼了一口气,伸出早已被寒风吹木了的手,僵硬地展开字条。
字条上面的字,说是“龙飞凤舞”,都是抬举了。
余恩蹙了蹙,心思这是真丑啊。
张药在人群后面,不自觉地得捏了捏耳垂,咳嗽一声,目光死死地盯着余恩的眉头。
他一直很不喜欢自己那一手丑字,也始终想不通,他和张悯是同胞兄妹,为什么张悯一手颜柳,写得名声在外,而他自己,始终是下了笔,就如纸上虫爬。
这也就算了,偏偏玉霖一直要用他这一手丑字。
御批书倒不说了,毕竟那是在拓写玉霖的虎爪书,字形和笔画到底还有玉霖的底线。
昨夜玉霖叫他写乩语,却只说了一句:“怎么丑怎么来。”
张药拿着纸,捏着笔,硬着头皮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发问:“什么道理?”
玉霖道:“扶乩本就是请仙写字,神仙下笔自然不俗。”
不俗,那不就是鬼画符嘛……
“你为什么不写?”张药握笔问玉霖。
玉霖笑了笑:“我的字,不管我怎么刻意改动,赵河明都认得出来,你不一样,你没有功底,你……。”
“赵河明怎么那么烦。”
“哈?”
玉霖诧异。
张药埋头不语,他明白,他脑子里乱想的这些东西,尽是些无聊的情绪,玉霖专注在她自己的事上,根本无暇顾及。然而须臾之后,他却听身旁的人柔声说道:“你说得对。”
张药其实没那么讨厌赵河明,他讨厌的不过是玉霖口中阴魂不散的赵河明。
听玉霖认可他,张药顿时开心了起来。索性趁性放飞,纵情落墨,走笔时自以为风格天成,自立一派,却又在收笔时,听玉霖笑道:“虽说不俗,但也不能写得完全辨认不出字来……。”
张药听完,一把揉了纸张。
玉霖忽然就止住了声音。
灯焰笔直,灯影纹丝不动。二人沉默之间,张药几乎不敢抬头,半晌过后,才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重新拖过一张纸,一点点抻平。
“我重新写。”
他刻意咳了一声,手掌压住纸张,小声道:“你再看看。”
“好。”
她应声绕到了张药的身后,人影就落在他的袖边。
“张药。”
“说。”
“等我闲了,我带你学我的字。”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话,张药才不想信她。
她就是个骗子,下了剥皮台,她在梁京城里,根本就没闲过。
“你没这个心。我也不想学。”
张药扼袖移灯,目光仍然垂在纸上,“你让过去,别挡着我的灯。”
他当时就是这样,嘴比自己拳头还硬。
如今看见,余恩身在生死一线间,却仍不吝对他的字,露出的“嫌弃”的面目时,他又有些后悔。
余恩阅《经》过万卷,焚寺之前,古今多少抄本刻本,都是他的禅室珍藏。
他辨得世上万千文字,独张药这一手胡写的乩语,他愣是看了半晌才识出其中的文字——山门闭后度恶鬼,菩提根下偶生因,君问苍生何受苦?寒冰雪壤暗结精。
余恩诵出纸上文字,人群沉寂一阵之后,渐渐议论起来。
张药人群之外,偏头同尚在与王充对峙的李寒舟对视了一眼,抬手召来一缇骑,轻道:“暗中封锁天机寺废墟,此刻但有擅入者,全部拿下。”
余恩抬头向刘影怜:“敢问刘姑娘,所寻何物?”
玉霖应道:“她问的,是她母亲买命财。”
余恩向东而望。
已为废墟的天机寺,只剩下一道牌楼和牌楼后孤立的菩提塔。
“菩提根下偶生因,寒冰雪壤暗结精。”
他重复了一遍,张药写乩文,刚要再度开口,却听李寒舟高喊了一声:“小心!”
是时一道凌厉的冷光穿过人群,直朝余恩面门而来。
第50章 回头路 文官就是矫情。
余恩被李寒舟惊声一唤, 下意识得侧身躲避,踉跄几步扑倒于地。
李寒舟呵道:“锦衣卫,护住此犯!”
众缇骑应声前拥, 举刀为林, 聚人成墙, 将余恩一人谨护于人墙之下。
刑部的一众差役后知后觉,忙将被打得半死的天机寺众僧从地上拖起来。
“保护人犯!快!保护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