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李寒舟的声音此刻竟然令他感到一丝惶恐。
玉霖仍然靠坐在登闻鼓下,双腿微屈, 脸色苍白,身上的素衣拂地,衣袖随风而摇, 凌乱的发丝笼在她的脸上,却恰好遮住了她受伤后的狼狈。
她很好看。
张药想到这一句话,不禁眉心一跳。
“你放开我。”
他重复将才说过的话,而与这句话一同入脑,却最终没能说出口的却是:“你放过我。”
张药唯恐言语失空,忙连声接道:“陛下面前,我不会抹杀你,放开我,不要再妨碍我去办差。”
“好。”
玉霖要到了她想要的承诺,应声松开了手,“照我昨天夜里,和你说的那样做。”
张药垂下手臂,转身就朝余恩走去,步伐之大,一刻也没有停留。
余恩神魂才定,被镇抚司的两个缇骑架起,连拖带走地送至张药面前。
张药看着他不断发颤的手几乎要捏不稳那张乩语,索性伸手接过,看了一眼自己的丑字,向一旁的刘影怜招了招手,“过来。”随后又看回自己的丑字,问余恩道:“何解?”
余恩却问道:“玉姑娘……人没事了吧。”
张药耳根一热。
“她死不了。”
余恩愧道:“我这些人的罪过,却害了姑娘受苦……”
风在起,张药抬眼,受过刑伤的天机寺僧众两股战战,像一块一块,刚被剐下,悬于人手上,尚在痉挛的肉。
张药一时沉默。
他其实,不太看得明白,这到底是谁的罪过,或者换句话说,到底杀了谁,才能了结这些人苦痛。
他想回家问问玉霖,但在这之前,他要把他的差事办完。
“你也死不了。”
张药垂手,一把抖开乩语,展在余恩面前,“解给刘氏女听。”
余恩的目光这才落向乩语上,深吸了一口气:“刘姑娘扶乩,所为寻物。这一句‘菩提根下偶生因’,说的是,此物为姑娘偶然失落,如今近在,不可远去。后一句,寒冰雪壤暗结精,其意则浅浮于文上,意指寒所。”
“近地寒所?”张药了无情绪地发问。
“是……”
余恩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玉霖搭救天机寺僧众的方法。
她把这个要命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带到他面前。借刘氏女求他扶乩寻物一事,当着梁京城百姓的面,给了他一个真话假说的口子。且余恩明白这道口子,一旦在张药和梁京众人面前打开,不论是谁,都无法私自将它封死。
因此,那暗处之人不得不明知是下策,也要对他使出“灭口”的手段。
而这灭口的行径,也让余恩确信,他和天机寺众僧,是真的得救了。
“刘姑娘。”
余恩看向刘影怜:“我记得,姑娘是何户书的女儿,户书大人在时,曾租借天机寺菩提塔下一地窖,为藏冰之所。近处寒所,也是姑娘有缘之地,姑娘可往一探。”
一席话说完,原本被冲散的人群重新聚拢,日渐偏西。
赵河明沉默地立在登闻鼓的鼓影中。
张药独自行至赵河明身前,“天机寺的这些人,刑书可以带回刑部狱了。”
赵河明笑了笑:“小浮不是不肯让刑部将这些人带走吗?”
“谁是小浮?”
张药不答反问。
赵河明垂头笑了笑,不与张药交目。
“张指挥使……”
“她没有名字吗?
赵河明温声道:“从前旧称,一时……”
“刑书的从前旧事,与我何干?”
张药再度打断赵河明:“她如今是朝廷遣放我宅中的官婢,我唤她玉霖,她就是玉霖。”
赵河明看着地面点了点头,改换了称谓“所以,张指挥使要做玉霖的主了?”
“我做不了。”
张药迎向登闻鼓影,“之前她不让刑部带走余恩等人,是不想这些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刑部狱中。如今无所谓了,你们想杀就杀吧。”
他说完转了身,“今日镇抚司阻拦刑部行刑,我的确没有取得天子的驾帖,此举违《律》,乌台要弹劾,我来认罪。但只要明日大朝之前,刑部狱死一个天机寺的僧人,我亲执驾帖,拿问刑狱众役。”
“是,我明白。”
赵河明在张药身后退了一步,揖道:“耳提面命,在此谢过。”
一日之间,余恩为刘氏女扶乩寻物,寻出金银万量的消息不胫而走,满城尽知。
北镇抚司在刘影怜的指引下,在菩提塔废墟下的藏冰窖中,挖出了满箱满箱的白银。镇抚司并兵马司两司人马,沐着难得梁京夕阳,深挖数米,终于在申时之前,将所有的白银的全部挖出。
金阳在尘灰上铺开,满地焦灰扬起,在众人眼前成烟作雾。
不知道是因为白银难腐,还是因为此处并不是这些金银的旧藏之处。大部分的木箱甚至没有封盖,最初土破银出之时,立在冰窖上的所有人,都看直了眼睛。
张药靠在一块佛像的残躯上,静静地看着镇抚司众人初略地点查着那些木箱。
他不穷困,甚至也算是梁京城内的一等人,虽然深居简出,那也是因为他常年想死,对吃穿失去了兴趣,大把大把的金银买成了一口一口的棺材,虽然暂时还死不了,但他总想着有一日能挑到一口最喜欢的,让他平静地躺进去,邀诸天神佛,万千恶鬼,赐上他几钉,钉死他的神魂,再不要为害人间。
他对真金白银冷情冷性,可他身处之时,毕竟是国计凋零的奉明年。
郁州城苦守多年,反复陷落,两面势弱洲县,在叛军的攻势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城破将死,民逃兵散,郁州守到今日,几乎守成了一座孤城,屯田的军户跑得不剩几个,军饷连年不至,守城军士气低落,朝廷拼命催着速胜,试图以此来节约军费,可那仗却打得一天比一天烂。
眼见若郁州陷落,贯通南北的运河,就要失去转运要害……
此刻破土而出的真金白银啊,怎不令内廷外朝,引颈相向呢。
张药换了一个姿势,麻木地看着众人满脸惊骇地在金银中穿行,直至杜灵若风尘仆仆地从牌楼后走赶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身上的官服未脱,奔至张药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在司礼监风闻,天机寺挖出了两百万量白银!掌印今儿不在宫里,我一众秉笔随堂,吓得脸都白了,不知是喜还是祸,还不敢上禀呢。我想着……你在外头,这事你不可能避得开,问你才是准的,这……这是真的吗?啊?”
张药冲着废墟中的箱子扬了扬下巴。
杜灵若有些踉跄地走向那一排排装着白银的木箱,身处其中,四下环顾,身子晃了晃,一屁股坐了下去。
“天啦,天啦……”
他口中重复着这几句话,愣是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张药站直身子,招手换来点算的缇骑,问道:“粗算多少?”
缇骑答道:“约一百九十万量白银。”
一百八十万量白银。
张药至此才明白,玉霖所谓的“三万金”只是一个虚数而已。
“谁找到的……谁找到的啊?”
杜灵若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复奔至张药面前,“这可了不得了,朝廷连年挖银,富年也不过才得五百余万量,且不说什么盐铁税了,当年户书大人何礼儒,亲自南下巡盐铁,也不过三百万余,这怎么……陡然间……”
杜灵若惊得舌头都有些不利索了,“到底谁寻到的?真的是那个刘氏女和天机寺的余恩吗?”
张药不置可否。
杜灵若抬头望天:“这些人,得飞到什么地方去啊……”
张药想起玉霖那句话:“不要在陛下面前抹杀我。”
复又想起她的毒伤,不禁问道:“你说许掌印不在宫中?”
杜灵若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对,怎么了?”
“他不是不住外宅了吗?”
杜灵若道:“掌印的去处,我怎么好过问……”
“玉霖受伤了。”张药低声道。
“什么伤。”
“毒伤。”
杜灵若忙抹了一把脸:“我这就替你寻掌印去。”
杜灵若去了就没再回来。
夜静风落,张药独骑回家。
家门口,一架素帷马车停在拴马柱前。马车下立着两个素衣仆从,见张药过来,忙躬身行礼。
院内灯火透亮,饭菜飘香。
许颂年来了。
第53章 八珍汤 她救人救己。
张药门前系马, 肩膀终于沉了下来。
许颂年亲自来了,正如杜灵若所言,这比内廷最好的太医来了都好。
他一面想一面抹了一把脸, 试图给自家姐夫一个难得的好脸色。
此间夕阳已尽。
张药独自走入院中, 抬头看时, 见炊烟如柱。
吹了大半日的风终于停了,四方天看不见一丝云,纯如一块深蓝色的锦缎, 入华盖一般,照着灯火初明的小院。
杜灵若正绑着袖子在, 墙根下劈材,见张药进来,忙丢开斧子迎他:“天机寺的差事完结了?”
张药没答他, 反而问道:“掌印替玉霖看过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