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完,她人已走到了席外,索性也不想和兄长再打招呼,令跟来的人进去收拾她的妆奁衣裙,自己一个人,先出了江府,也不叫人套车,只带着一个仆妇,闲步回家。
因她回来得突然,宅中不及相迎,忽得见主母进来,难免惊慌。
江惠云只吩咐他们去外头,等着自己的细软回来,连仆妇都遣了下去,独自一人,径直朝后宅走。过了几道门,竟见三进院中,赵汉元与赵河明,并户部侍郎陆昭三人同席,正用午饭。
她没打扰,轻步走到廊上坐下,想等陆昭走了,自己再过去。
赵汉元的病倒因为气候回暖而好了不少,竟能克化得了几块白肉。精神好转,声音也比往日清亮。
“陈见云回了一件事,镇抚司的那个人,这几日只剩半条命了。”
陆昭冷哼了一声,筷子却是放下了。
赵汉元道:“你啊,人不错,在户部这么多年,手上千金过,心里念得,倒也还是苍生疾苦。就是没磨出好性子,急了些。”
“下官是急,天机寺的银子,是他张药带人挖的运的,户部一声消息都听不见,他说银不入太仓,那可不就是不入太仓嘛。若是那日不跟陛下提及,等银子真的进到……”
名涉天子,他到底不敢明说。
“如今局面倒还有斡旋的余地,一百万两拨了兵部,郁州好歹能守住,剩下的银子,就紧陛下高兴,拿十万赏赐黄贤妃家里,只要不明归到内廷,户部还是能请出来用的。”
赵汉元忽道:“给谁用啊?”
一句话说完,陆昭和赵汉元相继笑了,唯有赵河明不语,婢女前来添酒,他也拒了。
陆昭喝了一口酒,转话道:“说起来,我其实不太看得懂镇抚司里的那个人,他明明是钦差,跟我们递什么信儿。把自己送到那镇抚司的刑房里去,被陛下拆骨剥皮的,弄得血淋淋的,他图什么?”
赵汉元没有回答,只是看了赵河明一眼。
赵河明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空杯,双手按膝,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筷了。
“对了,有一件事,下官倒是要回您一句。”
“说。”
“陛下昨日召询了我们户部。”
赵河明忽然开了口:“议什么。”
陆昭道:“议的是,从三月起,庆阳高塔里的那些人,内廷就不养了,由户部发银,供给饮食。”
赵河明道:“那里面还有多少人?”
陆昭尚未回答,却被赵汉元出声打断。
“河明。”
廊上的江惠云侧过头,恰见赵河明的手掌握紧。
“你送一送陆侍郎吧。”
“哎哟,下官岂敢劳烦刑书大人。”
“无妨,他也坐得久了,该去散一散。”
第64章 好好好 好好好
赵河明一路将陆昭送出府门。
二人并行, 走不远便是成贤街。
雨后惠风和畅,万户檐下新燕筑巢,成贤街尽头的国子监正粉新墙, 年轻的监生们联袂而行, 进出其中。
陆昭看着那裙青一色的青绢缘的襕衫子弟, 不禁笑道:“还是年轻好啊,儒巾襕衫,入眼一片清白, 干干净净的,怎么叫人不爱惜。”
赵河明道:“侍郎也是监内出身。”
陆昭摆手道:“这也休提了。当时以举人功名入监, 熬足了时日,也在户部衙门中历事,想着历满即授户部官, 哪怕遣到地方做起,也是我个人的一条路。谁成想到了郁州清吏司,办差没半年, 那郁州坝突然塌了。接着朝廷就来了人, 在郁州昏天暗地查了一个多月, 牵连多少衙门。我先是看着上头郎中大人们被锁,后来,我自己也戴上了镣。”
风吹得他有些鼻酸,说着竟感慨起来。
“想我是怎么回到这梁京城的,哎……戴着枷锁,坐着囚车进城, 我那小女儿一路上追着我喊爹,我连应她的脸都没有,蹲在刑部狱里, 我就一直在想,清清白白地给朝廷办差怎么就那么难。”
赵河明垂眸平声道:“如今办差,你作何想。”
陆昭把目光从那一群监生身上收回来,却并没有立即回答赵河明的问题,他独自朝前走了几步,仰头看向群鸟高飞的梁京青天,苦笑道:“您当时来刑部狱里看我,不是跟我说了一句话吗?”
“什么话。”
“您说,世上的丰功伟绩,都是欲海孽壤里偶然结出的善果。我听了,这不,出了刑部狱,官就一路做上来了。去年,我们尚书都死了,我还活着,挺好的。”
他说完,转身朝赵河明深揖一礼。
“刑书留步。”
赵河明抬袖回礼。
二人道上辞别,赵河明转过身,独自回宅,刚走至门口,却见江惠云立在门前。
赵河明含笑问道:“你怎么不和家中姊妹多聚几日。”
“闹僵了。”
她直言不避,赵河明也只是站在阶下笑了笑,“那就过些日子再去。”
“过些日子也不去了,若要再出门,我想去郁州看看。”
郁州千疮百孔,万民流离失所,守城军埋了一抔又一抔。
赵河明明白,嫁入赵府这么多年,江惠云仍然记着她的那把刀。而他一向尊重江惠云,即便知道她此刻说这些话有赌气的意味,也没有说什么,只温声道:“风大,你身上的旧伤经不起,别久站,进去吧。”
一句说完,赵河明撩袍上阶,江惠云却立在门前没有挪动,望着赵河明的头顶,忽然问道:“庆阳高塔里的那些人,内廷为什么不养了?”
赵河明在阶上站住脚步,面色微变,声音倒是仍然平和,“原来你早就回来了。为什么使人给我传话,我好……”
“别打岔。”
赵河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头应道:“谁说不养的,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此事尚待议准,就算内廷不再出这一份银资,那户部也是要接下的。”
江惠云追问道:“前太子一门,就算罪囚,也是宗室,为何要户部来养?”
这一番话,在赵家门前出口,已足够惊人之心,赵河明没有回答,只道:“请夫人,容我进门再解。”
江惠云还要在说什么,成贤街上忽然闹沸起来,道上来往的人纷纷驻足引颈,继而聚向街头的一处。江惠云暂时止了话,也朝着人群看去。但见镇抚司的李寒舟一脸焦容地行在前面,身后的缇骑押着一血人,正穿成贤街往宫城门走。
“谁啊?”江惠云不禁问道。
赵河明答道:“张药。”
“张药?”
江惠云挑眉,“他不是镇抚司的指挥使吗?怎么会成这样。”
她说到此处,顿时想起了人在张家的玉霖。
“那小浮……”
赵河明见她生忧,忙道:“你不要急,小浮和张家已经没有关联了。”
江惠云这才想起玉霖脱奴籍一事,不禁松了一口气,低头咳了一声,侧向一边,似不在意道:“我急什么。不过,那张药怎么了,怎么成那副模样了?”
赵河明看着被架行于道的那个血人,沉默须臾,方对江惠云道:“陛下的事,不好说什么。”
陛下的事。
一个活人的肉身,身份,生活,荣辱……加起来,算作是天子的一件事。
好在与赵河明远隔人群,张药并没有听见赵河明的这句话。
不过其实就算听见了,也没什么,张药并不会觉得这句话有多残酷,他习惯了。
即使在浮香亭下分离之时,玉霖不断告诉他“不要认,不可认。”他也只是强记而不解其真意。
反正都要来,来了就都是要受的,一切报应由天来定,对他来说,有什么认不认的呢?
他有资格想这个问题吗?
张药耷拉着头颅,看着身下的地面上,拖出的那一道血痕,俨然一条血红色的毒蛇,万七八扭,是那样难看。
此时他耳边的声音都在发翁,不管远近,一句都听不清楚,但他也在想,道上人,无论官但也好,民也好,应该都在欢欣鼓舞。原来驰骋梁京的镇抚司指挥使,也有这副模样的时候。
好好好。
好好好。
好好好。
张药在心底替梁京诸位连贺三声,贺过之后,不禁笑了一声,脸上的血淌入口中,他想咳出来吐掉,又怕把这条成贤街被他弄得更脏,索性闭眼咽了。
李寒舟以为他疼的再呻吟,忙回头凑近他道:“要不缓一缓。”
“缓什么?”
张药勉强抬眼,“嫌镇抚司不够丢人?”
李寒舟看着张药身上破碎的底衣,正想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罩住,却听他低声道:“别搞这些。”
李寒舟只得收了手,“您说陛下今日召见过后,是不是就能赦了您……”
张药没出声,他又不是玉霖,他算得出来个狗屁。
“你见了陛下,你求个饶啊。是……你的身子是铁打的,可再把那些东西往你身上招呼,你怎么受得了?”
张药有些无语,李寒舟是镇抚司少有的科举出身,有功名在身的人,但也正因为如此,他话最多。
“你是对我用刑的……又不是受刑的,你在难过什么?”
“我是个人啊!”
李寒舟一时情急,“你也是个人啊。你我共事这么多年,你是我的上司,可这司内的好处都是我拿,难做的差你抢前头干,我再这样对你,我他(和谐)妈都不认我自己是个人了。”
李寒舟不忍之下,爆了粗,随后自己也后悔,抹了一把脸,几步走到前头去了,边走边道:“把他架稳。”
张药叹了口气,心想这人总算闭嘴了,而他自己,也终于走完了这半条热闹的成贤街。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暖风依然温和地在道上穿流。
赵宅门前,江惠云吸了吸鼻子,“好浓的血腥味。”
赵河明走到江惠云身边,“你闻得不舒服就进去吧。”
江惠云看着赵河明的侧脸,“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