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河明径直走进门内,江惠云也转身跟了上去,话声随即从赵河明身后追来,“黄贤妃得孕,陛下有后,所以不想留着前太子的血脉和族人。让户部拨款供养庆阳高墙内的人,户部如今有什么钱?一口稀粥吊着人命,病了不管,死了就埋,或是如此都还不够,便命将才那个血人,提把刀入墙,将……”
“江惠云。”
赵河明站住脚步,“如今是奉明年间,别再提前朝的那些人了。”
江惠云上前一步,行至赵河明背后,“小浮为救刘氏女,陷害的你的那一次,我骂了她,我问她是不是觉得,我们树大根深,顷刻不死,所以就活该被她利用,去救刘氏女的性命。”
赵河明眉心一蹙,“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就跪在地上听着罢了。”
赵河明回过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去找了她?”
“你在乎她吗?”
“我没怪她。”
赵河明沉下声音,“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怪过她。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她要怎么样对待我都可以……”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
赵河明一怔,须臾才道:“你想说什么?”
江惠云道:“我想说,虽然我至今仍然在生她的气,气她不敬重我,一意孤行。但我觉得她没错。我们的确树大根深,顷刻不死,且我们高高在上,珍惜自身,绝对不会自伤以救穷困。”
“胡言。”
“赵河明。”
江惠云深看赵河明道:“我没有孩子。而我这样的人,也绝不会因此为你去跪赵家祠堂。你又不肯纳妾,或是与我和离。没有后人,那家业,政绩,于你到底何意义?我不明白,这么多年,你执着于你那百官之伞的名头,究竟是为了什么?”
“别这样说。”
赵河明扶住江惠云的肩,“你会有孩子的。”
江惠云眼底泛酸,“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有小浮的。”
“知道。”
赵河明深呼一口气,“怪我。”
下马碑前,玉霖也是鼻中一酸,她抬手捏了捏耳朵,竟烫得厉害。
身旁的杜灵若问道:“你怎么了?”
“不知道,像是谁在骂我。”
杜灵若道:“我保证,肯定不是药哥。”
玉霖看了一眼天时,道:“你的消息准吗?陛下当真今日召见他?”
“准,我师傅说的,一定准。“
“行……”
正说话间,镇抚司的一行人已经架着张药,走近了下马碑,此时正门未开,一行人便转向侧门。
张药本来没有抬头,谁想过碑时,却一眼扫到了那双他买给玉霖的鞋,他猛然一怔,仰起脖子朝下马碑看去。
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很难入眼,一时甚至不敢和玉霖对视,只死死盯住杜灵若:“你……”
杜灵若忙摆手:“我什么都没说。”
第65章 堂下跪 你懂什么叫何不食肉糜吧。
“把我放开。”
张药对架着他的下属如是说。
这几日, 张药的情形特殊,状似钦犯,但奉明帝又没有下明旨定他的性, 他虽有令, 众缇骑不敢妄动, 双双看向李寒舟。
李寒舟倒是全然不怕张药会像人犯一样逃脱,只是担心他人撑不住,忙上前道:“你的腿……”
“李寒舟。”
他实在没精力对李寒舟说太多的话, 沉声重复,“放开。”
“行……好……”
李寒舟扬声:“把他放开。”随之看着玉霖, 又补了一句:“退后。”
镇抚司众人退后,连杜灵若也跟着退了一步。
玉霖面前,便剩张药一个人。
他垂手直立, 所立之地,城门高树尚远,不舍一片荫遮蔽他的身体, 道中和暖的风带着轻薄的浮尘, 一抔一抔地扑向他, 但他衣衫粘黏,无论如何,都吹不动。
他还是不肯看玉霖。
但玉霖自从看见他从道上走来,目光就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
他散了发,一抔垂肩,几丝黏腻在脸上, 半遮眼眸。玉霖本来眼睛就不好,这时更看不真切这个人。
血人。
她行文千百,词藻斐然, 搜肠刮肚,脑中也只落了这个词。
可这样一个血人,身形并未丝毫佝偻,好像对自己身上的破损毫无知觉,对自己的处境全然无所谓,哪怕垂放两股的手,指尖尚在渗血,也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随之在碎烂的底衣上捏了一把。
玉霖第一次,看到一个鳞伤遍体而不狼狈的人,平静地站在她面前,心想上苍行事,总是自以为是地和活人戏谑。
给想死的人一副最好的肉身,千疮百孔也流不干血。
“户帖换了吗?”他目光垂地,轻问玉霖。
玉霖点了点头。
“换了。”
“好。”张药一边说,一边抬起手,随意抓开被血黏在脸上的头发,“以后,什么打算。”
“打算活着。”
“嗯。”
张药无言以对,果然是他最不想干的事,他微侧过头,平声道:“看到我没死,就回去吧。”
他说完这句话,眼前忽然伸来一只纤细的手上,曾经手指上的淤痕已几乎消尽,连皮肤也养了回来,干净细腻,如细瓷一般白皙无纹。掌心上托着一方手绢。
“我不用,擦不干净,我现下太脏了。”
“至少把脸擦干净。”
她坚持托着那张绢帕,不肯收回,张药这才接了过来,一边说道:“你最恨私刑,我这个样子,不是你最厌恶的吗?”
“是厌恶,但正因为厌恶,才会想着,去修正,去改变。”
张药苦笑,随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修正改变?”
其实相识这么久,他没有在玉霖面前袒露过他的绝望,或者换句话说,他甚至可能都没有认识到,他心中有绝望这种情绪,只是一味觉得烦。
“怎么不可能?”
“也对。”
张药看着手中干净的绢帕,“我死了就行了。”
“死了你一个张药,还有王药李药。”
什么王药李药?张药听完真的很想笑。
想那“药”之一字,怎会如此难听,放在任何一个姓氏下面,都有一种一生倒霉的宿命感。
他如是想,一时不防,绢帕被风吹落地上,几次翻飞,落在了玉霖的脚背上。
张药蹲下身,伸臂一刻,但见自己血污满手,那绣鞋极好不易得,虽是他买给玉霖的,此时却不好去碰。
谁想那双鞋面忽然被裙摆覆住,面前的人影一矮,想是玉霖也蹲了下来。
张药正要抬头,鼻尖却触到了玉霖的手。他顿时怔住。
那只手中牵捏着衣袖,划向他的脸颊,试图擦拭他脸上已经干硬的血迹。
时至今日,玉霖的手伤好了很多,使的力气并不小,摩得张药……竟有一点疼。
她在干什么?帮他擦脸吗?
张药哑然。
他这辈子就没矫情过,避不是不可能避的,可是不避,他也不知道要作何应对。须臾之间,脖子不自觉地就梗硬起来,人却还是端端正正地蹲在原处。好在玉霖本也不为做戏安慰他,细致认真地卖尽力气,真心想要把他满脸的血痕都擦干净。
“脏了就不要捡来擦脸了。”
她边说边铆足了气力对付着张药的脸,半晌后,熟悉的五官终于从伤痕累累的脸上浮现了出来。
“好了。”
她说着松开衣袖,手指插入他的乱发之中,摩过他的头皮,向他耳后勉强顺了两把。
“先这样。”
张药一脸错愕,“你……”
“你不是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玉霖揣起双手,抬头望着张药,帮他吞下了他本来也说不出口的话。
“对我来说,活着当然是第一件事,至于活下来以后嘛,就是要试着去修正我讨厌的事。”
“私刑?”
“不止。”
群鸟掠过无边的天际,玉霖仰起头,望向那一片远去的鸟影,声音清朗:“如今的法司,私刑公刑,都是混在一起的。我以前做官,总想着学儒学法,教化世人。一味地说教,以为可以授人以渔,可后来发现,这样不仅自以为是,和那些何不食肉糜的人,更是没什么两样,诶。你懂什么叫何不食肉糜吧。”
张药不得不诚实地吐出一句 “听过。”
玉霖含笑解道: “好比我是司法官,我钻研大半辈子的法条,我有师父,有无数的同门师兄弟,我援引法条案例,得心应手。然后我告诉堂下:你们也该像我这样,为你们自己求得公正。你觉得我如何?”
“嗯。”
“嗯什么,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