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悯侧身,见玉霖适时朝她走来,一面走一面道:“放心,我带他回家。”
“他今日……说话难听,你……”
“再难听他也道歉了,没事。”
玉霖笑了笑,“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好……”
张悯长吐一口气,最后看了张药一眼,转身离了。
玉霖待张悯走远,这才走走到张药身边,抱膝蹲下。
“你就算要认错,也回家去跪,跪你自己衙门门口算什么?”
张药答非所问,“她到底瞒着我什么?又到底为什么要瞒着我?”
“第一个问题我暂时答不了,至于第二个问题,应该是因为,她要把你撇干净。”
“什么意思?”
玉霖蹲久了不舒服,索性在张药面前盘腿坐下。
镇衙石狮的影子就落在玉霖身上,她虽缩坐在地上,看起来却有张牙舞爪的架势。
“她应该是希望,不论她和许颂年下场如何,陛下都能饶你一命。”
“她脑子有病!”
张药说完立即后悔。
玉霖却道:“没关系她已经走了。虽然她的想法不一定对,但事实上,却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张药,你对陛下有用。你在陛下眼里越干净,阿悯姐姐和许掌印就活得越久。”
张药捏紧膝上的衣料,垂眸道:“我到底要怎么才能去死……到底怎么才能去死。”
“不要说废话。”
张药闻言一哽,玉霖紧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活得很不开心,但我不想你死。”
“为什……”
“想问为什么是吧,你死了我没办法查庆阳墙内的事。”
石狮影下,玉霖向后一仰,反手撑着地面,抬头望向满天星斗。
“有办法能进庆阳墙吗?”
张药摇头,“庆阳墙是镇抚司不可入的地方。”
“许掌印呢?”
“他是可以,但……
“哦。”玉霖接过话,“他肯定不会帮你。”
张药一时无言以对,忽又听玉霖道:“能翻进去吗?”
“可以。”
“我是说我可以吗?”
“你没可能。”
玉霖望着天,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心想一说到正事,张药这个人还真是冷静又直接。
“想点办法呢?”
“什么办法?”
“比如,你抱我翻。”
抱她?
青石地上,张药的身影晃了晃。
“我跟你说过,我喜欢你……是吧。”
“嗯。”
“所以……”
“所以我不想你死。”
张药猛然抬头,天已尽黑,宵禁就要来了,玉霖坦然地望着天幕,眼睛亮亮的。
“与其去死,不如带我翻墙。”
张药很想问她,她到底在说正事,还是在说私事,然而他现下脑子稀乱。
只有那一句:“我不想你死。”要命地重复无数遍。
“先回家吧。你今晚要跪院里认错吗?”
“……”
“张指挥使。”
张药“嗯”了一声。
玉霖笑道:“你其实根本吵不过女人,又非要说什么女人没有缚鸡之力。”
“对不起。”张药只得这么一句,脑子里还是那一句:“我不想你死。”
玉霖坐直身子,“没关系,我们都没有怪你。谢谢你,没有做世上水火,反而救我们于水火。”
“我们?”张药挑眉。
“对啊。”
玉霖解道:“我们。阿悯姐姐,影怜,还有我。”
第82章 世沸水 玉霖你有过想死的时候吗?……
世上的水火从天而下, 交融于人间,烧成沸水。
而天上赐下无数伞,世间高处, 则伸手揽下。红尘低处, 则以身相接。
张药在想, 玉霖说他救她们于水火,那他应该是高处的人,虽他未必想要, 可他的确有一把天赐的伞。而玉霖从前也有一把伞,但她比张药更狠, 刑部公堂,刘氏身前,她决定把伞扔了。
于是扔掉了伞的人, 最终也被从高处扔下。
张药在皮场庙外,亲眼看着她被扔至红尘绝境,随后再被人间沸水浇透。
如今梁京风清月朗, 她盘腿仰面, 随性地坐在他面前的地上, 张药竟有些恍惚。
“玉霖你有过想死的时候吗?”
“没有。”
“从来都没有过吗?”
“对,从来都没有过。”
“怎么做到的?”
玉霖坐在地上忽然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托腮的姿势,认真道:“其实也不是不想死,只是,不想他们看着我死。”
她说完顿了顿, 平息了一阵,方道:“在我处境下,我很难死得安静体面。我的死, 是你们判的,所以我的死,就像是将一个玩物放在你们面前,供你们观看。鞭棍催我入万人之眼,我死前痛苦,万人喝彩,我死状凄惨,万人也喝彩。凭什么啊?”
她说着不自觉地笑了一声,“我又没做错什么?”
张药垂下眼睑,“你说得有点复杂。”
“已经说得很简单了好吧,张指挥使,咱们闲时除了做针线,还是可以读些好书的。”
张药不顾玉霖的揶揄,续问道:“你每天想这么多,你不累吗?”
话刚说完,面前忽伸来一只手,“那就不说了。”
张药看着那只纤细的手,压声道:“做什么?”
玉霖笑道:“起来。我答应阿悯姐姐了,要带你回家。”
张药“噌”地站起来,速度快得玉霖几乎没反应过来,她还没得及收回手,人就已经被张药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不回家,家里没有我睡的地方,我也不想再跟张悯吵,对,也是你说的,我也吵不赢你们。”
玉霖问道:“那你去哪儿。”
张药不答,抬手召来透骨龙,马前屈膝为凳,对玉霖扬了扬下巴,“先上去。”
这套动作,玉霖倒是习惯了,借力张药,一举翻上马背,正要再问,却听张药道:“我回司衙,你帮我告诉张悯,今年的春闱在即,镇抚司和兵马司,两司衙门的事都多,她要是没事让我做,我就不回去了。往年春闱,她习惯给远地来的贡生送面米,如今礼部早就亏空得厉害,贡院考棚都是枯荆条围的,沾火必燃。叮嘱她两句,少去,去了也早些走。”
“翻庆阳墙的事……”
张药仰头应道:“我从来没有去过庆阳墙,墙外守备如何,我不能假手李寒舟,必要我自己先去探上一探,不然带你就有可能有去无回。”
“嗯,我明白。”
“无论如何你放心,我不会让梁京城的人看着你死。”张药稳住马头,无端补来这么一句。
玉霖笑着点了点头,又听张药道:“庆阳墙那边,我有把握了,我会告诉你。”
他说着,不清不重地敲了敲透骨龙的马屁,令道:“稳着。”
说完方抬头看向玉霖,平声道:“去吧。”
一晃几日,便换得天地。
梁京春色渐浓,万花尽放。
南方运来了的一块奇石终于入了城,那奇石有一面半透如雾,透“雾”可见内藏一血石,其质如玉,其形如婴孩在怀,奉明帝很是喜欢,将奇石安于东苑,安石之日,即带着身怀有孕的黄氏游幸东苑,一道观赏。
东苑一时击毬射柳,梁京中贵宗亲皆云集其中,好不热闹,好像早已没有人记得,城外庆阳墙内,奉明帝的长兄之后水食将断。中贵人数众多,宴饮不足,二十四局一时调度不及,杨照月一日来回东苑内廷,不下三回,仍是抹不平眼前助诸事,人正情急,陈见云在旁说了一句“倒是可以让镇抚司的人过来顶上。”
杨照月白了他一眼,直道:“掌印说了,今年春闱的考棚,前几日让雨浇塌了近半,兵马司把林庙上的人都调去修棚,仍怕赶不及,礼部的过来,央掌印设法,掌印这才跟陛下请了旨,调张指挥使的人过去。这会儿去贡院寻他,凭他那个性子,好话是一句没有,派去的人,指不定还要召一顿打。”
陈见云道:“他是什么东西,不过是陛下的一介罪奴。怎的,还真给礼部当上孙子了,我们这里,可是陛下的要紧事。那春闱算什么?你也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