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月道:“你这话是要掉脑袋的。”
陈见云却笑了,“你的人不敢去,我回掌印,请他老人家使人去。”
二人的声音不轻,翻过朱红宫墙,爬上枝头,惊得栖鸟腾飞,窜入朗日清风的云中去了。
距东苑不过三条街的贡院,此时却是荆条围挡,草席盖顶上,张药站在一堆垮塌的瓦砾间,看到被镇抚司抓来做活,且做得一丝不苟的玉霖,一个头比三个大。
王充站在张药身旁,一只手臂搭上他的肩头,“要不是许掌印写了帖子下来,我还以为,你张指挥使大驾过来,是为了帮那女户娘子搬石头的。”
“手。”
张药扔回一个字,王充的悻悻地垂下了手。
“不要气性这么大,张指挥使,你说你我在这梁京城里不对付了这么多年,哪里是我们两个人愿意的,你给些方便,我也给那姑娘些方便,往后这种活路,不征她过来……”
“她和我不一样。”
“那当然是不一样……”
“她好。”
张药剜了王充一眼,“你我无耻。”
王充半天才反应过来,“诶……你?”
话刚说出口,张药已经摁着刀柄朝玉霖走去了。
玉霖正站在半塌的考棚下,双手撑起一根半倒的竹竿,一面指挥两个洒扫夫,把后面的草蓬抬起来。
她向来是这种性子,干什么都认真,此刻一点不懈怠,轻声快语地,感染得扫洒夫们都跟着动作利落起来。
“那上面都是水,久了下不来,自然就给把撑杆压断了,如今重搭也来不及了,不如把后面顶高些,蓬上留个坡,能撑七八日也就行了。”
她说着松手抹了一把汗,就这么一下,人险些跟着竹竿子一起偏了。
张药一把撑住人和竹竿:“你的活我干,你的手继续养。”
玉霖站直身子,拍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还顾着去指挥洒扫夫们把蓬顶往上抬,一面随口道:“那得养到什么时候。”
“养到你能写字为止。”
玉霖不在意地答道:“我这不是已经能写字了吗?”
“你写的什么?歪七八扭,鬼画符吗?”
“那也比张指挥使的字好看吧。”
这是实话,张药没法否认,也就没有再跟玉霖杠下去,撑着竹竿,兀地笑了一声。
李寒舟在旁一面干活一面故做惊诧道:“指挥使将才是……笑了?属下没听错吧。”
张药回头,难得竟没有寡脸,只撩下一句:“你闲了吗?”
李寒舟挽起袖子,忙连应几声:“没有没有没有。”随即埋头干得那是一阵火热。
玉霖眼里此刻也全是活,连看都没看张药一眼,语调也甚是随意,“我这辈子又不可能再考科举,写那么好看的字做什么,能认就行了。”
张药道:“想过替人写状吗?”
“那我想过。”玉霖接得非快,顿了顿又道:“但也得有人肯信我。”
“我信你。”
玉霖听了笑开,“你的罪名有什么好辩的。”
说话间,顶蓬已经撑稳了,张药松开手,同玉霖一道立在棚下,温暖的阳光从蓬顶的孔隙间穿过,落在玉霖身上,她挽着袖子,一根荆条束起长发,侧面看起来,倒像是远地而来的清贫学生,为在寒棚下龙门一跃,从此登堂入室,拜官封相。
“我的罪名是没有什么好辩的。”张药自语,“但总有人,想辩,但辩不了吧。”
这会儿兵马司又催促起另一处活计,玉霖应了一声:“来了。”
随即脚步轻快地跟了过去,并没有听清张药这句话。
张药也没在意,看着玉霖的清瘦灵活的背影,心想她还真是精力旺盛,做什么就满心满眼都是什么。
他想着没再跟上去,自己也挽起了袖子,正要下场和杂役们同干,却见礼部来了人,两个堂官一左一右,侍奉着今岁的帘内官(明代出题主考官别称)过来。不远处的玉霖也站住了脚步,回头朝那一行人看去。
王充上前见礼,帘内官挥退礼部的两个堂官,笑道:“借王指挥使一步,好说话。”
王充侧身道:“是首揆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帘内官笑了笑,并没有立即回答。
二人并肩进了‘为国求贤’匾内。
张药看着那个帘内官的背影,忽然没由来地唤了一声玉霖。
玉霖转过身,拖着手里的扫把,几步走回张药面前,“怎么了。”
张药道:“你今早出来的时候,张悯在家中吗?”
玉霖摇头,“倒是不在。”
李寒舟适时在旁应道:“江家……今儿热闹啊。”
玉霖回头问道:“哪个江家?”
李寒舟道:“嗨,梁京城里还有哪个江家,不就是赵尚书他小舅子的那个江家吗?如今他小舅子虽在守郁州城,但那族中子弟,如今没几个能拿得起刀的,都是柔肤脆骨,读书读得个个头脑发昏,今儿说是在碧洪茶社举了一场诗文会。颂那东苑奇石,听说,彩头不小哦。好多人去看了,热闹得很,张悯姑娘,怕是也看这热闹去了。
“彩头……”
玉霖挑了挑眉:“多少?”
“那我倒没在意。”
李寒舟见玉霖神色有变,忙又道:“姑娘若问得紧,我这就使人去查。或者……要不,玉姑娘你也瞧瞧去吧。”
玉霖举起扫把冲李寒舟晃了晃。
李寒舟拍了把大腿,“没事,你这些活,咱们指挥使,两三下就给干了。”
第83章 诗文心 张药保护我,我一定要保护你。……
梁京城就是个四方天, 而四方天下,自然百戏不同。
这一边,江府诗会如期而举, 包下了整个碧洪茶社, 二楼雅居里, 满座尽是江家子弟。
茶社底层,数张茶桌拼摆成两道长桌,茶童来往在桌上铺好姑田宣纸, 徽州墨经高门锦衣仆的手研成浓稠的墨汁,幽香盈鼻。
众墨客挽袖走笔, 伏身于长桌两侧,个自行文,身后自有人行走评议, 若得好文,则交与小二取纸标记整理,捧上二楼, 再由江家家学中的老儒, 精分优劣。
这一会儿正有一叠诗文送来, 守在楼下的家仆却挡了来人,只说上头议得精细,且等一等。
小二抬头朝楼上望去,楼梯折转,只看得一半,梯上无人, 唯一道清瘦的影子,静静铺在转角处。
“哟,这是……今日的魁首有了?”
小二托着诗文忍不住问了一句。
家仆并未回答, 只是将小二诗文接了下来。
小二又道:“不知这魁首,是何名姓啊?”
家仆冷了脸,呵道:“只管做你的事去。”
小二忙佝着腰退了下去。
二层楼上,一道织锦屏风架在楼梯前,屏后三丈之外,江家家学中的三四个学究,正对着一篇诗文,面露疑难之色。
“不俗啊,不俗。嘶……你们说,这梁京城里,何曾有过这一样一个人物啊。”
捧纸的老儒指着那娟秀的笔迹道:“你就闷在你那书阁里闷烂掉算咯。这诗虽未落款,可郁州张氏一脉相承的一手字,你不认识?张悯啊,前郁州水官张容悲的长女,才名在外,十几岁的时候,就有誉满整个郁州城了。”
“哦……是她。可是她不是……”
那人当下迟疑,压低声音道:“可她不是司礼监那位的菜户吗。”
“什么菜户娘子,司礼监那位从前就是她家的赘婿,那是净了身,有一茬说不得,不然还能叫她跟她弟弟住一块?”
“哎哟,你不提她弟弟,我还忘了镇抚司那只鬼头子呢,这……能评她作魁首吗?这……不太好办啊。”
几人重新看回那篇诗文,正踟蹰时,身后内传来一句:“有什么不好办的?”
老儒们闻声回头,见陈见云提着袍衫,从另外一头的楼梯上来,与此同时,雅居的门也开了,江家的掌事家仆吴宝来从里面迎了出来,一把搀住陈见云道:“都说大监在东苑服侍陛下和黄妃,忙得一刻不闲,竟不想还得见到您。”
陈见云道:“跟杨秉笔告了个假,这才出来的。”
他说完,环顾四周,一面道:“虽说今儿镇抚司的人都被调去贡院了,但咱们说话,还是得仔细些。”
吴宝来连道:“那是那是……大监尊贵,可不能被我们这些人牵连。”
陈见云这才收回目光,“也不能这么说,眼看再过几日,咱们江家的孩子就要春闱下场了,你们宅子里平时那么孝敬,我能不来看看吗?今日诗会,这排场不小啊,说说,挑中谁了。”
吴宝来向几个老儒问道:“挑中谁的了,拿来给陈秉笔过过眼。”
老儒忙将诗文奉上,又禀道:“此篇最好,可是……这人是个女子,且……”
说着看了一眼陈见云的反应,陈见云看着宣纸上熟悉的笔迹,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曲指在纸上敲了两下。
“她好啊。”
吴宝来道:“是好,可就怕许掌印知道了,会……”
陈见云摆了摆手,压低声音止住他的话道:“这是抖不出来的事,你们怕什么?许掌印如何能知道。再说,就算抖了出来,我们掌印要保他的娘子,那不也是保你们江家的孩子嘛,况且她还有个镇抚司的弟弟,呵,这可是四方神佛,都为咱们江的孩子护法,那是想不高中,都不行啊。”
吴宝来忙道:“您说的是,只是不知道赵阁老那里……”
陈见云望着屏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道:“哟,把这尊真佛忘了,是我该打。你们使个人问上一嘴,若赵阁老觉得不妥,那你们就得在下头,再寻上一寻了,不过我觉得,再怎么,都比不过这张悯姑娘。”
吴宝来道:“我这就使人问去,二来……也先把人留下。”
陈见云笑道:“聪明,是这个道理。”
木屏前,张悯已经站得有些久了,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在下头被人气茶气熏得难受,好不容易上来静一会儿,方才好些。
日近正午日光铺来,落了满屏,屏上绣着缠枝花,花纹切碎了人影,张悯一时看不真切。
几重人影时远时近,时不时地围聚私语,但因隔得太远,皆声若孱虫。
楼下人头攒动,唯有梯口守着几重江家仆从,隔断众人。
笔墨纸砚传了一轮又一轮,评议之声此起彼伏,混着那屏内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令站在最后一阶梯上的张悯,莫名地有些心慌,她有些后悔,正想就此走了,忽听屏内传来吴宝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