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满座万篇,聚齐不敌姑娘这一篇。将才实不该让姑娘和那下的俗物挤成一片。”
话音落下,一个蓝衣家仆端出来一盘锦缎相盖的木盘。
“这些是姑娘的了。”
张悯欠身道:“我一人来的,倒不好就取。”
屏内人道:“那也无妨,姑娘去时,且命人套上车马,端上这些,一路就给姑娘送回去了。”
“倒不必如此。”
张悯抬起头,“只用包袱打点好,我自带回便是了。”
“也好。”
吴宝来笑了一声,“随姑娘之便。”
“多谢。”
张悯说完,转身便要下楼,却听屏再道:“还有一题,不知姑娘是否有兴,再指教一回。”
张悯止住脚步,“何题?”
屏内续道:“倒是不如将才那歌咏之题,只要在文辞上登峰造极,今这一题,取自《四书》。不知姑娘做得否。”
张悯没有应声,屏内适时拍手作令,即有两个家仆应声而出,合力抬来一口大箱。
张悯回过头,那屏内人已走至屏侧,露了半截身子,“若姑娘肯作,则为我江家子弟之半师,箱内是我江家奉给姑娘的束修之礼,仅为一半之数,待姑娘成文,还有百银奉上。”
“好。”
张悯回过身,“但我此时不能成文,且将题目告知,待我斟酌一两日,仔细写来。”
此时楼下,玉霖正静静靠在长桌边,手中执笔,却一字未落。
小二认识她,也记得那张指挥使的话——这姑娘在碧洪茶社的所有开销,都记他张药的账上。如何敢怠慢,于是,玉霖爱喝的木樨茶上了一轮又一轮。玉霖顾不上喝,目光一直投在楼梯上。
她来时,张悯将才上去,这一去就是个把时辰。
玉霖不自觉地抠着笔管上的木漆,直至抠出一条又一条的白纹。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张悯前来所谓何事,但她也明白,凭张悯的性子,硬问并无效用,甚至还会再度害张药和张悯争执,最后落个罚跪下场。
但这场诗会举得有些突然,名目也很勉强。
会不会是个局,玉霖一时尚未想明白。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玉霖偏身看去。
时辰已过正午,日光穿户,梯上暖阳铺满。张悯的绣鞋终于踩了上去。
玉霖站直身子,眼见张悯扶阶而下,而张悯也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玉霖。
“你怎么来了?”
张悯走向玉霖,一句话说完,忽觉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忙咳了一声,侧头避开玉霖的目光道:“你不是说……一早就要去贡院考棚做活吗?”
玉霖放下手中的笔,摊开双手,“张药让我把手养好,所以我的活他替我做了,我就过来逛逛。”
“是了……他是该这样。”
张悯说完,勉强笑了笑,又见玉霖面前,铺得一张姑田宣纸,便起话问道:“你很久没握笔了吧,写了什么?”
玉霖立在长桌前,扫了一眼满桌笔墨,方凝向张悯,“本来要写的,但是,将才在落下,读到了一首即兴诗,蹙金结绣,璧坐玑驰,我就不堪下笔了。
张悯摇头道:“你曾是进士榜上第十三名,怎可为一首闲作止笔。”
话音刚落,忽听玉霖问道:“若阿悯姐姐春闱下场,又会是榜上第几名?”
张悯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几十阶的楼梯,“我生来是病弱女儿身,这一辈子,怎会等来那一天。但想起你曾是榜上十三,我便很开心,小浮呀……”
“嗯?”
“你怎么那么厉害。”
玉霖听完这句话,不自觉地红了脸颊。
人被真诚地赞美,总会开怀又羞怯。
“我其实……”
“真的,小浮,你让阿悯姐姐觉得,与有荣焉。”
玉霖抿住嘴唇,终是坦率地点了点头。
“今日诗会,阿悯姐姐写了吗?”
张悯一时犹,望着玉霖的眼睛,终是否认道,“没有。我不动笔墨已经很多年了,就算从前虚名在外,有那么几分假才,如今,也都随着心气一起散了,还写什么呢?不过是想来看看,如今的年轻人作的是什么诗。”
“我都看过了,我觉得,那首未落款的即兴诗,最好。好过满座须眉之手。”
张悯摇头叹道:“可我不喜欢那个诗题。”
“没关系的。”
玉霖应道:“梁京城内的文艺本就不可能干净,干净的文艺,是上不得梁京台面的。我觉得那首诗很好,人嘛,总得先上台面,站得高高的,牛鬼蛇神皆不近身,然后才能再从容下笔。要不然就只能像这样,当个疯女人,才能在梁京里,说那么几句真话。”
她说完,伸手便要去接张悯手上的包袱。
张悯忙道:“诶,不用你,我自己来拿。”
玉霖并没有脱手,认真问道:“姐姐要把这包袱,送到什么地方去。”
张悯声音一哽,忽低声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做什么?”
“对。”
玉霖点头,“但我不知道原因。”
“没有原因!”
张悯出言后,顿时后悔,忙压低声道:“我不做,没有人做,没有人能做,做了的人都会死……小浮。”
张悯望向玉霖,“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好。”
玉霖没有坚持,收回手朝后退一步,“虽然你这样说,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小浮啊……”
“张药保护我,我一定要保护你。
她说着,故意放松声音,“好了,我去考棚,把我的活收个尾。”
说完便从长桌后绕了出来,不等张悯再说什么便出了碧洪茶社。
路上行人如织,玉霖走入街市不过十步,忽然猛地转过身,抬头朝二层楼上看去。
二楼窗前,陈见云晃入窗边,只留下半截子肩膀。
第84章 同道行 若是再和你刑场相见,我救你。……
玉霖必须承认, 张悯有一句话是对的——没有人会供养庆阳墙内,梁京城中能做这件事的,只有张悯甚至只能是张悯。
此为善行, 也作死罪。
而张悯已然拿定主意, 要将张药和玉霖甚至许颂年都撇出去, 那么她自己一旦行差踏错,落得便是无人伸手的深渊绝境。
怎么帮她?
玉霖设问,自答时却兀生恐惧。
还是只有那条路——和张悯一起, 踩进那个绝境。
玉霖闭上眼睛,天微微有些下雨。
世间朦胧, 行人来往匆忙,玉霖独自一个人,站在道中忽然撑开的一片伞阵中, 漆黑视线勾来了无数回忆,玉霖想起了公堂上的刘氏。
从刑部狱出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回想过公堂刑讯刘氏的那个场景, 不是不敢想, 而是但凡想起, 她颅内便似有一团漆黑的水,被一股无名的猛火,瞬间烧得滚沸。那一团谁水火,几乎刺激她身上的痛觉,她会发抖,甚至有想呕吐, 她完全控制不住。
她不敢纵容自己在人流之中,再想下去,连忙睁开眼, 深吸了一口气,拢紧了衣衫,低头朝贡院快步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想见到张药。
此时贡院内外,两司人马已经撤了,李寒舟干得灰头土脸,正坐在走街贩的摊子上吃馄炖。见玉霖过来,忙放下碗筷冲玉霖招手,“玉姑娘,这儿。”
玉霖冒雨穿过街道走向馄炖摊的草蓬,行走间看了一眼已然封门的贡院。
“张指挥使呢?
她一边说一边抖去身上的雨水,“回司衙了吗?”
李寒舟站起身道:“没有,说是出城有事。”
“出城?他一个人吗?”
李寒舟不明就理,但还是直白地应道:“对,就指挥使一人。”
玉霖转身朝水关门的方向望去,顿时猜到,张药去探庆阳墙了。
“行。”
玉霖回过身,“那我去司衙等一等他吧。”
李寒舟忙将碗中的馄炖几下扒拉了个干净,放下碗道:“玉姑娘不急,我送你。”
玉霖“嗯”了一声,“刚好,有件事我也想请李千户帮个忙。”
李寒舟笑道:“那不包的嘛,玉姑娘尽管说。”
玉霖道:“别告诉你们指挥使,否则我就不敢说了。”
“这个……”
李寒舟面露难色。
玉霖歪头笑道:“我还真想问问李千户,你对你们指挥使,怎么会如此忠心。”
李寒舟话匣大开道:“嗨,这玉霖姑娘就不知道了吧。这世上,哪里找我们指挥使这样,罪抗一身,功散天下的头儿。”
罪抗一身,功散天下,说得挺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