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千方百计想让小皇后怀孕,程玘的想法却南辕北辙,看似狼狈为奸的两兄妹,不知何故,竟起了龃龉,真是有意思。
程芳浓以为,趁机住进坤羽宫,白日里便不必应付皇帝了。
哪知道皇帝病得不轻,竟带上奏折来她这里,继续装做对她难舍难分。
用罢午膳,程芳浓躺在贵妃榻上小憩,刚躺上去,便感受到身后有个高大的身躯挤占着本就狭窄的空间。
“这里没旁人,皇上演给谁看呢?”程芳浓没转身,语气有些不耐。
皇帝从身后揽住她,鼻息埋在她松软的发髻间,闷声应:“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朕忽而觉着,前朝那位使唤美婢暖床、暖脚的权臣,是位极会享受的风雅之人,故效仿之。”
他轻轻一嗅,程芳浓仿佛变成一只被人捏住后颈的狸猫。
“果真比熏笼香软好用。”皇帝喟叹。
有桩事,搁在心里,他仍是好奇:“昨日岳父岳母匆匆前来,所为何事?可需要朕出手相助?”
他有这样好心?程芳浓不是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幸而她已想好说辞:“没什么,阿娘午歇时做了噩梦,梦到我在宫里出了事,所以着急进宫来看看。”
皇帝自然不信,但小皇后的秘密也不止这一桩,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值当追问。
聪慧些,将来才能做他名副其实的皇后。
皇帝低笑一声,不置可否,合上眼皮。
心仪的美人在怀,皇帝补了昨夜未歇好的觉,虽未温存,也觉神清气爽。
翌日,他特意连程家二房的人也一道召入宫中,以示对小皇后的恩宠。
旁人倒还好,各个规规矩矩,独二房次子程浔与众人不同,他一身锦衣华服,却挑着个花里胡哨的担子出现在程芳浓面前。
程芳浓瞧着,笑眼弯弯,乐不可支:“这是哪里来的货郎?”
皇帝盯着程浔,上下打量,眉心不自觉拧起。
不仅因为程浔的打扮,更因为小皇后明显很开怀的笑。
这又不是她亲二哥,见到程浔,她就这么高兴么?
程玿也觉次子实在丢人现眼,当即低斥:“逆子,还不跪下谢罪!”
程浔偏不,冲皇帝晃晃肩上的担子,理直气壮:“皇上放心,进宫时已让侍卫里里外外检查数遍,没藏什么不能带的东西,都是好吃的好玩的,微臣只是想带来给皇后解闷。”
说完,不再看皇帝脸色,三两步走到程芳浓面前,放下叮叮咚咚的担子,笑意爽朗招呼:“阿浓,快来瞧瞧,二哥给你带了什么?你最爱吃的贺记软香糕、李记菊花酥都有,二哥赶早排队买来的。可惜羊肉签今日没买着,前几日我买了想送给你来着,我爹不让,还又折竹枝抽了我一顿,家里竹林都快被他折秃了。不过没事儿,有你送的那玉肌膏,这会子伤都长好了。”
他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显然与小皇后极为熟稔。
皇帝看在眼里,心内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直到人都散了,看着宫人们将那堆东西搬进坤羽宫,皇帝站在宫门处,隔着偌大的锦绣宫苑,遥望着姿仪袅娜的小皇后,才渐渐想明白,那难受是为何故。
原以为,他是在吃程浔的醋,不想看到小皇后与别的男子相熟。
可此刻回想,那种相熟,根本无关男女之情,分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才会有的亲近、自然。
程家所有人都知道宫里这个是假千金,所以串通好了来演戏么?
所有人都可能,唯独程浔不会。
他是素来桀骜难驯,一天三顿打,身上伤痕累累也不改本性的。
他不会听从父命,跟着演戏。
更不会记住假千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除非,这宫里住着的,更悄然住进他心里的,就是真正的程家大小姐,程芳浓。
如此,谢夫人突然急切地入宫,也便能想通了。
宫人脚步声杂沓,皇帝脑仁嗡嗡作响。
无数种声音在他脑中喧嚣。
皇帝想到程玘安排胡太医送的避子药。
想到程玘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小皇后时的震惊。
对,程玘当时那样震惊!
他怎么偏偏忘了这个?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唯有他自己骗不了自己。
这样重要的事,被他下意识忽略、遗忘,只有一个缘故。
他希望她是假的,希望扳倒程家之后,她还能留在他身边。
他平生第一次放在心尖上的女子,竟是注定不死不休的死敌之女!
难怪她总不肯放弃杀他的念头。
萦绕心间多日的缱绻情丝,瞬间化作万道细而坚韧的钢丝,狠狠缠缚着他心口,勒出凌迟一般的伤痕,每一道都汩汩渗血。
皇帝尝到清晰的血腥气,他双目猩红,薄唇抿直,修长的指骨颤动着,缓缓攥紧。
第25章
从未被人这般愚弄过, 皇帝动了杀念。
眼前娇艳动人的罪魁祸首死了,他的心绪便不会再被她牵动,更不会让任何人瞧出他曾被勾动情丝的狼狈。
指尖深嵌掌心, 恨意充溢着他眼中每一根酸痛的血丝。
拧断她细弱的脖颈,像折一枝花一样容易, 可若真如此,未免太便宜这个惯会玩弄人心的贱人!
他要平复心绪, 好好想想, 如何折磨她,才算以牙还牙。
可是眼下,只要看到她,想着她,皇帝便无法平心静气。
按捺良久, 他终没迈进坤羽宫, 而是回到紫宸宫前殿书房, 埋首处理奏折。
依然心绪难宁。
这间书房, 她曾进出多次, 他手中朱笔曾被她握在手里,他身下御座也曾坐过她纤袅的身影。
目之所及,仿佛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她的气息。
忽而,皇帝住笔,攥紧玉杆,沉声吩咐:“刘全寿, 把门窗全部打开。”
刘全寿愣住,今日风又大又冷,一打开, 案上纸页容易被吹飞不说,皇上一贯病弱,也不能让人瞧见他这么吹冷风啊。
皇上这是怎么了?早朝时,见程家人时,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沉郁得让人大气不敢喘?
圣心难测,他只能做好他分内的。
“天寒了,皇上须得保重龙体,可吹不得风啊。”刘全寿近身规劝。
皇帝抬眸,眼神阴沉沉,似暴雨将至彤云密布的天。
刘全寿脊背生寒,像被人扼住咽喉,再没发出多余的声音,忙不迭跑去打开门扇、窗棂。
冷风灌入,吹得人肌肤发紧,头脑却渐渐冷静下来。
门外风叶沙沙,书房内清冷静谧,只有刘全寿研磨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合上奏折,闭上酸胀的眼,靠在椅背上,重新开始梳理程家的事。
太后一直知道宫里这位是真的,且日日惦记着程芳浓的肚子,盼着她怀上皇嗣。
不消说,是打着挟唯一的皇嗣以夺权的算盘。
可她送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据说已送至昌州。
而程玘呢?似乎本以为宫里这位是假的,初时才震惊不已。
谢夫人应当也是如此。
且程玘冒险给他安排了避子药,试图亡羊补牢。
皇帝指尖一下一下轻敲扶手上鎏金的龙首,细细思量。
蓦地,他抓住了什么,但也只是猜测。
“姜远。”他睁开眼,眼神清明锐利,“去查查,太后与程玘之间有什么龃龉。”
“他们?”姜远身着新制的锦袍,一脸诧异,但他相信皇帝的判断,稍作迟疑,便正色领命,“好,我会仔细地查。”
他走后,皇帝仍暗自梳理着心中猜测。会不会程玘一开始是想把赝品给他,将真正的程芳浓送去昌州给贤王叔,却被太后偷偷掉了个儿?
太后想自己掌握权力,程玘想拥立贤王叔?
住进坤羽宫,勉强算是她的地盘,程芳浓自在许多。
收拾妥当后,她吃了两块软香糕之类的小点心,便觉满足,多的分给宫人们尝尝。
都是她爱吃的口味,且是二哥不怕被人耻笑特意送给她的,程芳浓很珍惜,宁愿分给这些服侍她的宫人,也不想让哪怕一块糕进皇帝的肚子,白白便宜他。
程家富贵,她自小便尝遍山珍海味,但凡她喜欢的,便没有难吃的。
宫人们吃惯了宫里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口味,得了赏,都赞不绝口。
杯中茶水温度更适宜,瓶、几尘灰擦拭得更勤,就连行礼问安时,宫婢们也敢笑着偷看她两眼了。
程芳浓能感受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是令她心暖的变化。
“溪云、望春,走,去我嫁妆里挑些顺眼的东西摆出来。”程芳浓放下二哥送的小玩意,忽而想到,便捉裙起身。
她眼睛含笑,很是期待。
她看过嫁妆单子,皆是按她喜好置办的。
只那时她陷在痛苦中,并无多余的心思放在这些物件上。
程芳浓亲手挑了些花觚、器玩,让溪云照她的吩咐摆在殿内各处。
很快,华美而空洞的坤羽宫变了样,鲜妍雅致,程芳浓四下环顾,很满意。
没有苦药味,陈设皆按她的心意喜好。
这才是她该住的地方。
她一高兴,便给溪云她们都赏了东西,连下面的粗使丫鬟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