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程玘狼子野心,可表面上他还是爱惜羽毛的,皇帝想不出,会有什么天大的变故,让他们夫妇这般急切地,在宫门落锁之后,仍急切地坚持求见皇后。
不过是个赝品,除了他,谁会真把她放在心上?
这几日,皇帝闭目养神时,时常走神,反复回想小皇后着丝衣勾诱侍卫那晚,也思索自己初时为何盛怒。
数日下来,足以让他想明白,他是真心喜爱这个胆敢假冒首辅千金的小皇后。
她娇纵,她诡计多端,她虚情假意,她铁石心肠,总想着杀他。
可是,他就是喜欢她。
否则,他才不会在意她的情意和心思系在谁身上。
明白自己的心意,再看她,更是越看越喜欢。
她的眉眼,她的身段,仿佛生来就是照着他最无法抗拒的模样生长的,是以,一开始他就无法不被她吸引。
她这般美好,却不知何故,沦为程家夺权的棋子,想想便让人怜惜。
也罢,没人在意她,他便多怜惜她几分便是。除了不能死在她手上,旁的事,他没什么不能为她破例的。
皇帝没问他们的来意,颔首吩咐:“派人领他们去坤羽宫,朕去与皇后说。”
说到此处,他不由弯起唇角。
小皇后听说“父母”着急入宫求见,不知是会高兴,还是震惊呢?
他记得,先前特意提议请谢夫人入宫陪伴她,她是心虚害怕的,和太后一起拒绝了。
如今是谢夫人自己要来,可不能怨他。
“皇上,这不合规矩。”刘全寿有些犯难,“要不先问问为着什么事?若是不急,老奴让他们明早再来?”
刘全寿暗自嘀咕,这位首辅大人行事越发无所顾忌,皇上还没死呢!
“在这宫里,朕的话,才是最大的规矩。”皇帝背向他,信步往内殿走去,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阿娘要见我?现在?!”程芳浓正坐在妆凳上,侧首梳发,听到皇帝突然告知的消息,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果然,她不敢见,皇帝微微眯起眼,愉悦地欣赏着她握紧象牙镶金梳篦手足无措的模样。
女子沐洗过,已然绞干的墨发如上好的丝缎披散肩头,衬得洗尽铅华的小脸清丽莹润,似香浓的乳酪。
毋庸置疑,她是个赝品,可上回乍然见到程玘,她明明能情真意切地演一出父女情深,为何每每到了要面对谢夫人时,她便露了怯?
“依照宫规,不是还有两日才能见么?”程芳浓心急如焚,想不出什么好计策,刻意放软语气央求皇帝,“不能让爹娘因我违反宫规,且天色已晚,实在不合时宜,皇上还是出面请他们回去吧。”
人都到门口了,她还能说出不见,看来她对谢夫人畏惧得很。
蓦地,皇帝心念微动,想到一种勉强能解释这种怪异的可能。偷梁换柱,让假的程芳浓入宫为后,会不会只是程玘他们的计谋,谢夫人根本不知情?
所以,小皇后不怕见程玘,不怕见太后,唯独怕见到对计划一无所知的谢夫人。
想想谢氏一族多年来淡泊名利的做派,即便是装出来的,至少也始终如一,谢夫人的为人大抵也如是,就不难理解程家独独瞒着她了。
可早晚都得见,小皇后害怕见到谢夫人,不就是怕被他发现是个假冒的么?他不跟着见,让她暂且宽心便是。
“君无戏言,朕已将人请至坤羽宫,岂有反悔赶人之礼?那可是朕的岳父岳母大人呢。”皇帝似笑非笑打量着她,终是忍不住抬手,轻捏了一下她脸颊细腻光滑的软肉,逗弄她,“朕怎么瞧着,卿卿很怕见谢夫人?”
指背亲昵地蹭蹭她苍白香腮,瞬时勾住她颊边一缕细柔的青丝,缠绕把玩:“若是卿卿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朕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收回成命。”
话音落下,他目光定在她眉眼,眼神深邃莫测,仿佛能洞察一切。
一席话,听得程芳浓心跳越来越快。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不会的,知道她曾想逃婚的只有最亲近的寥寥数人,连溪云都不知道,皇帝更无从得知。
若再缩着头,不敢见人,恐怕皇帝真会起疑去追查,不管怎样,她已依照婚约入了宫,何必让程家再添一桩罪责?
“皇上说笑了,能见到阿娘,臣妾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害怕?”程芳浓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发丝一圈圈从他指骨松解、滑落,与他之间隔出让她稍稍安心的距离,“方才只是近乡情怯,皇上自行安寝吧,臣妾自己去见就好。”
小可怜没心没肺,不防着程家将来卸磨杀驴,倒是防他防得紧。
皇帝哭笑不得,故意欺近,搂住她腰肢,薄唇几乎要贴上她眉心,声音压得低而格外暧昧不明:“众所周知,你是朕最宠爱的皇后,岳父岳母难得一起入宫,确定不要朕陪你一起见见,给你撑腰?”
“不要!”程芳浓总觉皇帝近来怪怪的,今日说的话也很莫名其妙。
爹娘又不会欺负她,哪里需要他撑腰。
再说,以他们你死我活的情分,是皇帝会为她撑腰的关系么?
幸而皇帝没坚持,程芳浓松一口气。
重新梳妆,换上能见人的衣裳,程芳浓为了让阿娘看到她过得好,特意打扮得富贵娇艳。
怕溪云一激动,没管住嘴,把她在宫里受的委屈、折磨都告诉爹娘,所以程芳浓去坤羽宫没带溪云,而是带的望春。
真的下定决心见阿娘,程芳浓又变得急切,恨不得马上飞到阿娘身边去。
除了那年去青州外祖家小住半月,她还从未与阿娘分开过,如何能不想念?
她脚步急促,却还不忘叮嘱望春:“我知道你是姑母的人,可姑母毕竟上了年岁,你该好好掂量,往后谁才是你该忠心的主子。待会儿远远守着,做个聋子瞎子,本宫不希望有任何话传出去。”
“奴婢不敢!”望春连忙躬身回应。
程芳浓也是借机敲打,试探她的态度,今日的事,本也不怕她转告太后。
进到殿内,看清阔别已久的人,程芳浓驻足一瞬,在阿娘起身时,她裙裾翩然,疾步扑入阿娘怀中。
“阿娘!”程芳浓哽咽。
有些苦楚,很难对外人道,尤其不能让阿娘知道,可面对阿娘,她的眼泪实在控制不住,委屈排山倒海涌上心头。
“阿浓,阿浓。”谢芸紧紧抱着女儿,轻拍她脊背,哄着她,就像在家中时一样,她红着眼,强忍着泪意,“阿娘没用,你受了这天大的委屈,阿娘却今日才知道。”
“阿娘带你走,我的阿浓这般委屈,谁也别想拦着我。”谢芸替程芳浓拭着泪,心疼如刀割。
短短一月,女儿已褪去青涩稚嫩,快速长成眼前妩媚模样,她都经历了什么?
一个长年缠绵病榻的皇帝,能是什么好相与的么?
谢芸来之前就打算好了,哪怕举谢氏之力,也要与程家和皇家决裂。
听到她决然的话,程芳浓看一眼程玘,忙止住泪,连连摇头:“阿娘,我不能走。”
“别看程玘,他能做出这样卖女求荣之事,就不配做你爹。”谢芸语气生硬,看也未看程玘一眼。
爹对她是不好,可爹对娘如何小心翼翼,程芳浓自幼看在眼里,不管他们之间有何隔阂,程芳浓都不希望爹娘因她而生嫌隙。
程芳浓轻轻摇头,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阿娘,您错怪爹了,是我不想连累家里,自己回头的。”
不等阿娘开口,她又挤出笑意,急切解释:“您瞧,我在宫里过得很好,皇上身体虽不康健,却对女儿恩宠有加,几乎是千依百顺。方才他也想来拜见爹娘呢,是我不想他来打扰,他才依言没过来。还有姑母在呢,这宫里谁敢让女儿受委屈?”
“是吗?”谢芸打量着她,将信将疑。
女儿倒是没瘦,气色也好,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不踏实。
“可是,你当初……”谢芸正想说什么,被程芳浓扯了扯衣袖。
程芳浓朝望春所在的角落望望,泪光莹莹笑着宽慰:“阿娘,我已经是皇后,天底下不知多少女子羡慕着呢。”
是,许多女子想要母仪天下,可谢芸知道,她的阿浓不想。
及笄那年,阿浓去青州小住回来,就说过想嫁一位志趣相投的寻常书生。
原本送阿浓去青州,是想撮合阿浓和她表哥的,奈何阿浓不愿,只当表哥是兄长,没有男女之情,她这个做娘的不想勉强女儿,才暂且作罢。
入宫的路上,她无数次后悔,若当初她固执些,执意为两个孩子定亲,阿浓也不会被困到皇宫这座金丝笼里。
阿浓性子纯善,怎么会肯跟她出宫呢?谢芸不知道还能为女儿做什么,急得直落泪。
程玘看着,心也跟着揪紧,手掌轻轻落到谢芸肩头:“芸娘,别难过,有我这个做父亲的撑腰,没人敢欺负我们阿浓。”
“阿娘,人是会变的,从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如今朝夕相处,深知他的脾性、抱负。”程芳浓垂眸绞着帕子,佯装羞赧,“阿娘,我是心甘情愿的。”
这般小女儿情态,着实让谢芸始料未及,心情复杂,更多的是庆幸与心酸。
若皇帝身强体健,倒也罢了,偏偏不是长寿之相,阿浓越是喜欢,失去的时候就会越伤心。
更何况,程玘还盯着那个位置。
不,她得再劝劝程玘,哪怕是为了女儿。
程玘心里更是震惊愕然,阿浓喜欢上皇帝了?她不知道太后将她弄进宫的目的么?她怎能对皇帝动情?!
妹妹想垂帘听政,他可以安排避子药,不让女儿怀上身孕,妹妹便休想得逞。
可阿浓喜欢皇帝,他还要帮皇太孙复国,杀了女儿喜欢的人么?程玘第一次陷入茫然。
可也只是一瞬。
儿女情长算什么,等女儿遇到更好的,他专程叫人培养出的文武双全的皇太孙,女儿会改变心意的。
望春捧来热水,服侍谢芸清理脸上泪痕。
程玘则走到程芳浓身侧,压低声音:“阿浓,切莫对他动情。你姑母没告诉你么?他至多还有两个月寿数,活不过年关去。”
父亲这是在关心她?这时候才晓得关心,会不会太迟了些?
程芳浓觉得好笑,语气透着淡淡的嘲讽:“父亲不希望我喜欢他?那为何还把我找回来,送进来?在父亲眼里,权势地位比女儿的幸福重要得多,又何必管女儿对谁动情?”
“你怎能这样跟爹说话!”程玘气结。
女儿入了宫,处处不让人省心。
“本宫是皇后,不能这样对首辅大人说话吗?”程芳浓挺直脊梁,摆出皇后的威严,神情淡淡,“女儿还只是嘴上说说气话,论心狠,不及父亲万一。”
殿外也有皇帝的人,并未听到什么大动静。
听到禀报,皇帝很是纳闷,谢夫人见到假女儿,竟没闹么?是程玘入宫前已经劝好了?那他夫妻二人为何还执意连夜入宫见见皇后?
皇帝冥思良久,也想不出所以然。
夜已深,他方才后知后觉,紫宸宫的寝殿很安静。
明明与大婚前每个夜晚一样,可今夜少了小皇后,就显得安静得过分。
小皇后留在坤羽宫了,把近身伺候的宫人都召了去,大有长住的架势。
皇帝独自宿在紫宸宫,帐间残留着佳人身上的幽香,扰得他睡不踏实。
第二日,散朝后,皇帝带上程玘给他安排的避子药和两箱奏折,来到坤羽宫。
对,程玘那老狐狸竟然想到让胡太医往他日日吃的药里加避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