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二人才疏学浅,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可胡太医的医术乃是太医院首屈一指的,皇后娘娘若是连胡太医也信不过,臣等恐怕只能告老还乡了。”张太医应声。
“我,本宫并非怀疑你们的医术。”程芳浓面色苍白解释。
她声音轻飘飘的,双腿发软,跌坐到圈椅中。
“阿浓,你这是怎么了?”太后诧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姑母?”
程芳浓摇摇头,她心乱如麻,竟还能想到宽慰人的话:“我没事,许是早膳吃得少,饿着了,一时头晕。”
是啊,胡太医医术何其高明,可他日日替她诊脉,却没发现皇帝将她补身的药偷换成了避子药,也没禀报给姑母。
为什么?
唯有一种可能。
她日日吃着的,根本不是避子药。
皇帝根本没替她换药!
第26章
不, 或许她吃过。
程芳浓想起大婚那夜之后,她第一次吃的药。
那碗药的滋味,她已记不清了, 可她记得应当与后来吃过的都不同。
吃第二碗药时,她似乎还曾疑惑过, 问过皇帝。
皇帝告诉她什么?
程芳浓脚步虚浮地走在狭长的宫道上,凛冽的穿堂风吹得她鬓边珠滴颤动不歇, 吹得她眼睫也无法全然睁开。
她微微眯起眼, 泪眼濛濛回想。
皇帝告诉她,第二次换成了更万无一失的药方。
自那以后,她吃的便是第二次的药方。
第一次吃的那碗,会不会才是真正的避子药?那后来皇帝为何又改变主意了呢?
所以,这一个月来, 她没怀上侍卫的骨肉, 不是因为皇帝那一线仁慈与自尊。
仅仅是因为, 她运气好, 侥幸躲过一劫又一劫。
程芳浓低低失笑, 眼泪却簌簌而落。
忽而,一片轻盈的雪花从苍茫天穹飘落,沾在她蜷长的眼睫。
不远处的宫道上, 立着两道身影。
身量不高,体型有些墩实的刘全寿,擎一柄明黄绸伞,略显费力地伸长手臂, 撑在皇帝冠顶。
伞下,皇帝冷眼脾着她,面上难辨喜怒。
雪花在她眼睫缓缓融化, 程芳浓睫羽颤了颤。
冷冽晶莹的水珠滚落,混入脸颊温热的泪。
她知道自己此刻狼狈极了,他是来看她笑话的吧?
骗了她这样久,他很得意吧?
皇帝目力极好,隔着一丈风雪望着她,也能辨出她眼睫坠下的泪珠。
她是水做的么?怎么又哭了?
迟迟没怀上身孕,被太后训话了?
看到这个用尽卑劣手段,占据他全部身心的女人伤心狼狈,他该感到快意的。
可他心口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揪紧,只感到丝丝的疼,生不出一分愉悦。
两位主子莫名僵持着,谁也不动。
望春觉出几分怪异,可她深信皇帝爱极了皇后,否则怎会专程来接呢?
幸而她机灵,先行打破这古怪的僵局:“娘娘您瞧,皇上心疼娘娘,亲自来接娘娘呢!”
“可,可不是!”刘全寿也终于回过神,伶俐地接过话茬,“老奴瞧见外头像要落雪,怕娘娘淋着雪,吩咐人给娘娘送伞来,没想到皇上搁下没批完的奏折,要亲自来接娘娘。外头冷,雪看着要下大了,皇上、娘娘要不回宫取取暖?”
她精心挽就的云鬟上,也落了几片雪花,皇帝默默瞧在眼中,撑起另一柄伞,缓步上前。
一手擎起油伞,一手抬起,自然地替她拂落发髻、肩头细碎雪絮。
淋着同一场雪,皎白雪花落在他们头顶油伞上,可皇帝深知,他二人不可能走到白首。
若她不是程家女,该有多好。
只这片刻,当她是寻常官宦女子,而不是乱臣贼子之女,可好?
明知不该,皇帝还是起了一丝贪心。
连饮十年苦药,他对自己足够严苛。
只纵容自己片刻,与心仪的女子做一对寻常夫妻,并不会于他计划有碍,是不是?
程芳浓根本不信刘全寿的话。
皇帝会怕她吹风淋雪,伤了身子?
她长这么大,经历的所有磨难皆拜他所赐,他哪会这般好心?
哦,又是演给宫人们看的。
可是,她这会子根本无法忍受与他同撑一柄伞,与他离得这般近。
一想到,他不怀好意地看着她,饮下足足一月的假避子药,程芳浓便觉他虚伪又可怕,连他身上已被风吹淡的龙涎香也让她异常不适。
程芳浓抬起足尖,想侧跨一步,走到伞外,拉开与他的距离。
忽而肩头一沉,皇帝展臂揽在她肩头,略收紧,反将她拉近了些。
风雪呼号着掠过宫巷,衬得皇帝的声音竟有几分温柔。
“走吧,朕护着你,不会淋着朕的小皇后。”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相依,并肩走在朱红宫墙侧,任谁瞧着,都是一双璧人。
程芳浓听到这句温柔的话,也有片刻怔愣。
若非进了皇宫,而是如自己所愿,嫁给志趣相投的郎君,她的夫君该就是这般温柔相待吧?
可惜,一入宫门,她能想象出的琴瑟和谐都不会有。
温柔是假的,宠爱是演的,他们之间,除了实实在在的厌恶、憎恨,没有一样是真的。
皇帝身子弱,紫宸宫已烧起地暖。
宫婢们或是解下她斗篷去掸雪,或是捧来手炉,奉上热茶,井然有序。
她身子渐渐暖起来,颊边恢复了些血色,可人仍是魂不守舍,不知在想什么。
皇帝有心问她,却又无法接受自己关心她。
薄唇抿直,移开眼,拿茶水堵住自己险些不争气的嘴。
程芳浓脑子里充斥着近来吃药的画面,几番忍不住,想要质问他,究竟给她吃的是什么。
可理智告诉她,这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眼下她手中没有药,抓不到实质的证据,他大可狡辩。
经历的事情多了,她竟也学会了忍耐。
只是,她不好过,皇帝也别想好过。
“溪云,你带着望春,去将我最喜欢的那套象牙白绣折枝梅花的斗篷、暖袖取来。”程芳浓寻个借口将人支出去。
待殿内只剩他们二人,程芳浓捧着热茶,抬眸,浅笑问:“敢问皇上,姜远可回来了?”
闻言,皇帝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昨夜侍卫没过去,她大抵以为侍卫没在宫里。
“皇后有事吩咐他?”皇上假装不懂,心口却微微泛疼。
她不惜豁出脸面,主动问起那侍卫,还能为什么?
他放纵自己片刻贪心,将她当做寻常妻子关心,哪怕这安宁和美只是假象,他也想多停留一会子。
可她呢?她对他仍是只有杀心。
皇帝暗暗自嘲,心不由地冷了几分。
他面上不显,敛眸凝着氤氲茶汤,徐徐吹了吹茶汤上的白雾。
既是想让皇帝不痛快,程芳浓自然不顾他脸面,她莞尔:“坤羽宫夜里寒凉,冷衾孤枕的,有他这身强体壮的暖炉在,臣妾也能睡得好些。”
身强体壮?
皇帝握紧杯盏,气极反笑:“皇后在讽刺朕是个病秧子?还是在嘲讽朕不中用,给不了你同样的欢愉?”
明知她用来相较的侍卫就是他,全然不必动怒,可皇帝仍是情难自已,轻易被她点起怒火。
听出皇帝的怒意,程芳浓心里舒坦了许多。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盈盈施礼。
规矩做的极好,说出的话,却句句像蔷薇生出的尖刺,直往人心口扎:“还请皇上代为转告,臣妾在坤羽宫等着他。省得在这紫宸宫里,脏了皇上的龙床,污了皇上的耳,皇上气坏了身子,臣妾多心疼。”
话音刚落,她便调转足尖欲走。
走出一步,脚步未踩实,便听到身后一声低沉隐怒的嗓音:“站住!”
继而,有脚步声沉沉逼近,皇帝扣住她双肩,将她掰回来,重新面对他。
“似你这般水性杨花的贱人,果真只能与卑贱的侍卫相配。”皇帝说出同样伤人的话反击,可这一道道锋刃仿佛也刺进他心口,“不是想见他么?朕成全你。只是,你哪儿也不许去,给朕老老实实待在这紫宸宫。朕可不会去配合你,除非,皇后不介意被全天下知晓你做下的丑事。”
除了最后一句能威胁到程芳浓,他前头的话,她只当他在放屁,根本不往心里去。
甚至,她隐隐欢喜,她的目的总归达到了。
皇帝果然说到做到,入夜,侍卫如往常一样来到她帐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