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里起居之事,只怕没有刘全寿不知的。
可就在她被皇帝赏给侍卫的三个月里,刘全寿对她一直毕恭毕敬,从未轻慢过。
所以,夜里温柔体贴,被她训斥了也不会真的恼,对她几乎千依百顺的男人,真的是皇帝吗?
望春说得对,吃饱了才有心力去想程家的事,她有许多牵挂着的人,她不能死,也不想等死。
紫宸宫书房,皇帝埋首理政,刘全寿端来几道热食:“皇上,先吃些东西吧。”
皇帝拧眉,扫一眼,犹豫一息,终是放下新送来的卷宗。
简单的几样饭菜摆在面前,皇帝拿起银箸,没急着吃,沉默一瞬,才哑然开口:“坤羽宫如何?她们可还安分?”
刘全寿愣了愣,嘴角抽动两下,险些没压住笑意。
什么坤羽宫,坤羽宫里住的最要紧的是谁,他还不知道么?
什么她们,那些宫婢,皇帝只怕连名字都没记全,她们之中,皇帝想问的是哪一个,他还能听不懂么?
但是,有时候他也不能自作聪明。
刘全寿强忍住心绪波动,恭敬应:“皇上放心,都安分守己,且有侍卫盯着呢,出不了乱子。”
这个刘全寿,怎么越老越愚钝。
皇帝抬眸,默然,不悦。
刘全寿心里咯噔一下,缩缩脖颈,再不敢瞎回话。
“娘娘午膳用得极少,晚膳时,溪云、望春两个丫头细细劝过,好歹用了些,只时常对着程浔送的小玩意儿发呆,心里恐怕有些过不去。”
皇帝默默听完,眉心轻拧,垂眸动箸:“与朕何干?朕没问的事,不必多嘴。”
是吗?可怎么没见您生气打断老奴啊?刘全寿只敢腹诽,面上堆笑,连连应是。
第29章
阴霾的天, 早早暗下来。
窗内贵妃榻上铺设柔软的绒毯,程芳浓环抱双膝,坐在榻上, 透过绮窗罅隙,望着外头的天光凝思。
宫苑上方的灰白的天, 被一重重暮色叠成苍青,及至彻底暗下来, 墨沉沉的。
皇帝始终没出现, 侍卫更没来。
侍卫究竟是不是皇帝?
还是皇帝在骗她,因那可笑的自尊和迟来的占有欲,才刻意抹杀侍卫的存在?
程芳浓内心有所倾斜,可她还是想彻底弄清楚,才不至于继续被皇帝折辱、玩弄。
心里惦着太多事, 闭上眼, 能感到沉甸甸的困倦, 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殿内烧着地龙, 暖融融的, 独自入睡,并不会觉得冷。
可不知怎的,这偌大的寝宫, 无端让人觉得孤清。
程芳浓想找个人说说话,溪云最让她安心,可今晚值夜的是望春。
想到望春今日劝慰的话,程芳浓迟疑一瞬, 终是开口:“望春,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望春也没睡着,她闭着眼, 正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几年积攒的赏赐,能换多少银子,加上存下的月例银子,够不够她出宫后置屋买地?
听到皇后唤她,登时从思绪中惊醒,麻利地裹着棉被爬起来,走到屏风里,隔着软帐问:“娘娘有何吩咐?”
“外头冷,你进来说话。”程芳浓说着,往里挪了挪。
服侍皇后三个月,望春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对方的接纳,那种卸下防备的友善的接纳。
她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受宠若惊,可还是摇摇头:“这不合规矩,万一皇上夜里来了,奴婢更是死罪。”
程芳浓望着昏暗的,辨不清花纹的帐顶,不由失笑。
这会子,整个皇宫,恐怕只有望春觉得她没失宠,仍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后吧。
若非望春是姑母派来盯着她的,其实她还挺喜欢这姑娘的性子。
望春身上有种其他宫人缺少的生命力,被人忽视的时候,望春似乎也能自得其乐,还总能说出让人听着舒心的话。
初时觉着刻意,目的性太强,让人不舒服。可眼下,程芳浓很想听些好听的话,消减她心底的恐慌忧虑,让她能心平气和地去思考接下来该走的路。
“皇上忙着惩治程家及其党羽,不会来的。”程芳浓自嘲地低笑一声,“你们该都看得出来,我这个皇后做不了几日了。若是运气好,皇上不杀我,恐怕也要充入掖庭为奴为婢,届时我的处境还不及你。不必拘泥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若有顾虑,便替我去叫溪云来。”
眼下溪云都睡熟了,天寒地冻的,把人从暖融融的被窝里叫起来穿好,穿过北风萧萧的廊道过来,未免太残忍。
将心比心,望春做不到。
略思量,她笑应:“还是不折腾溪云了,奴婢陪娘娘说话吧。”
皇后的千工拔步床很大,两人的被子都挨不着,不算太失礼,望春稍稍安心了些。
躺在凤床上,望春只觉做梦一般。
不,她做梦也不敢想能躺这么贵重的床。
“娘娘既睡不着,奴婢便斗胆与娘娘说说话,娘娘若想听便听几句,若嫌奴婢聒噪,只管叫奴婢住嘴。”望春说话总是利索,透着惯常的笑意,很讨喜,“奴婢不知程大人他们犯了何事,可奴婢觉着,皇上不是冷酷无情的暴君,等过些时日查清楚了,若是误会,程家和娘娘自然都无虞。”
这话自然是劝慰人的,她自己都不太信。
毕竟,程家若没有图谋什么,太后怎会派她一直盯着皇后是否得宠,月事准不准,有没有身孕?
程家想要一个小皇子,还能为什么?
但相处下来,她总觉皇后与太后不一样,大抵是被强送进宫来的,所以虽得宠,却时常不开心。
“若真有什么,还有皇上与娘娘的夫妻情分在,皇上也不会让娘娘落到那样不堪的境地。”
“奴婢自被卖掉,运气好进了宫,才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初学宫规,被教引姑姑责罚的时候,我就想,若有一日,我当上教引姑姑该多好,多神气,便不会再受罚了。后来,我被分到慈安宫做粗使丫鬟,看到教引姑姑被大宫女训斥,头也不敢抬,我就又想,还是做大宫女好,做了大宫女就再也不担惊受怕了。”
“再后来,太后娘娘挑中我,送来皇后娘娘身边服侍。不瞒娘娘说,我那时确实背着娘娘禀过几次话,我以为自己办好差事,很快便能当上大宫女了。哪想到,在太后娘娘跟前,我说十句,也抵不过掌事嬷嬷说一句,我就又想当掌事嬷嬷了,想在主子跟前能说得上话,想被主子器重。”
很朴素的愿望,不知怎的,程芳浓听她絮絮叨叨的话,竟听得津津有味。
“娘娘出身尊贵,一入宫便被皇上独宠,这说明什么?说明娘娘前世行善积德,今生福泽绵长,就算遇到什么波折,最终定能化险为夷的。娘娘饱读诗书,定然比奴婢聪明,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如何才能做到。奴婢要是能有娘娘一半的幸运、聪慧,只怕已经做上教引姑姑了!”
望春的话,莫名振奋人心。
望春是想告诉她,不管身在什么处境,都该怀有希望,是吗?
一个卑微的宫女尚且如此,她拥有的比望春多得多,怎能反而不及?
“望春,你想做大宫女吗?”程芳浓柔声问。
“什么?”望春一时没反应过来。
程芳浓却没继续说这个,而是转了话题,语气柔和:“望春,这三个月里,大抵有一半的日子是你值夜。”
她顿了顿,轻咬唇瓣,才又继续:“床里的动静,你应当听得清吧?”
万万没料到她突然问起这个,望春脸一红,没了素日里的利索,吞吞吐吐应:“听,听得清。皇,皇上很喜欢娘娘。”
她以为,皇后是想再次确认皇上的心意。
哪知,程芳浓忽而问:“那你听到那些动静的同时,可有看到皇上离开寝宫?”
这是什么石破天惊的怪事?世上能有人一边行房,一边走人的吗?传说中的分身术?
难道皇帝真是天子,会法术?
“奴婢没看到皇上的人出来。”望春尚未从震惊中回神,“娘娘的意识是,皇上会分身、离魂之类的法术?”
太可怕了,望春突然觉得外头风声都像鬼号,阴森森的。
“你这丫头想什么呢?皇上也是肉体凡胎,哪有那么离奇?”程芳浓没想到会吓着她,被她稀奇古怪的念头逗笑了。
心神放松,倦意席卷神思。
程芳浓打了个哈欠:“罢了,你只当本宫没问过,睡吧。”
过了一会子,望春还是心里不踏实,她四下望望,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总觉得是不是皇帝来了,她没看到?
“娘娘,要不奴婢还是去睡外头的短榻吧?”望春轻声问。
却没人回应她。
她望着程芳浓,细细听。
哦,皇后娘娘已经睡熟了。
可是,要她如何睡得着?她一个拿着五两月银的宫女,没事儿不睡觉,替皇后操什么心啊啊啊!
翌日醒来,天气放晴了些。
日光不算暖,挂在天穹,被淡云遮着,透出晕黄的影。
只这么瞧着,也能让人心里多一分明朗的暖意。
用罢早膳,程芳浓到庭院中缓步走动,消食。
每每走到靠近宫门的位置,她都会状似随意朝外望一眼。
宫门处有侍卫重重把守,她细细打量几回,没看到一个身穿银鱼服的,皆是普通禁卫。
可都在宫里,若银鱼卫里有个叫姜远的,总该有人听说过吧?
程芳浓还是想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个人。
昨夜望春说,她与侍卫欢好时,不曾见到皇帝出去,可皇帝也不是日日都在帐外听床脚,他人在何处?
心底两个声音拉扯着。
一个说,侍卫就是皇帝。他喜欢她的身子,却厌恶她的身份,恨程家,才故意做出这种荒谬的误会折磨她。
另一个说,侍卫另有其人。皇帝分明会武艺,望春没见到他出去,只因他为了不暴露紫宸宫的丑事,根本没从正门走。
又一次路过宫门处时,程芳浓停下来。
搭在溪云小臂上的手不自觉收紧,她紧张极了,面上却镇定从容:“溪云,天寒地冻的,你和望春她们去瀹一壶热酒,给外头的侍卫大哥们暖暖身子。”
外头的侍卫们俱是错愕,为首的侍卫忙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只是臣等正当差,不能饮酒。”
“哦,是本宫考虑不周了。”程芳浓笑了笑,又吩咐,“那去备些热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