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被他抚弄得发痒,当着丫鬟们的面,程芳浓很不自在。
几番试图挣脱,又被他勾缠住,溅起的细碎的水声,让她无端想起什么,难堪又羞耻地红了面颊。
“那些东西,我很喜欢。”程芳浓不挣扎了,抬眸,柔声道,“多谢皇上。”
是不是她没说他爱听的话,他心里着恼,故意闹她?
果然,话音刚落,皇帝便松开她的手,接过溪云递来的巾帕,亲手为她擦拭干净。
随即,皇帝拉住她的手,扶她坐下。
罢了,先由着她的性子,待她感受到他的好,自然会心软。
她原本就是心软的姑娘。
“今日孩儿可好?有没有闹你?”皇帝平复心绪,含笑望她,目光柔和。
这眼神,让程芳浓心里发毛,她想起大婚之夜。
看似温润如玉,实则你根本不知他在盘算什么折磨人的法子。
不过,他挂念着她腹中孩儿,至少这会子不会想着折磨她吧?
可他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仍让程芳浓心中忐忑。
“孩儿还小,也很乖。”程芳浓顺势道,“只是我近来鲜少出门走动,胃口不太好,皇上日理万机,多吃些,补补身子。”
说着,将望春盛好的汤,放至皇帝面前。
“可不是。”刘全寿满脸堆笑接话,“皇上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早膳也就囫囵对付几口,午后还有许多事等着皇上定夺,老奴原以为皇上会在前殿用膳的,没想到皇上惦记着娘娘和小皇子,特意赶过来陪娘娘用膳。”
皇帝瞥他一眼,没说什么,眉目舒展。
“多少陪朕用些,等用罢午膳,朕陪你四下走走。”皇帝夹了些她爱吃的菜,放在她手边餐碟里。
闻言,程芳浓眉心微动,他说的四下走走,会不会是带她出宫?
去见阿娘?还是去牢里看父亲?
揣着心事,程芳浓用得更少。
皇帝瞧在眼中,微微拧眉。
只怕她走动少是假,担心程家的事才是真。
午膳她用得实在少,皇帝夹给她的,只礼貌地动了一箸,看到皇帝拧眉时,程芳浓心口一紧。
以为皇帝会不悦,会说些什么不好听的或是激将的话,强迫她吃完。
没想到,直到起身离席,他也没说什么,待她的态度,温和得让人觉着诡异。
据说后半夜雪便停了,正午的骄阳照亮庭中积雪,灼灼晃人眼,可这光亮没有暖意,仍是寒气逼人。
廊庑下,皇帝接过宫婢递来的裘氅,亲手替她拢好,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他穿着与她同样形制的裘氅,手掌却比她的热乎许多。
热意烘软她指骨,比捧个手炉还暖。
昨夜落下的积雪,早已被宫人们清理开,堆在青砖甬道两侧。
走在被雪水洗净的甬道上,程芳浓心里默默估量着,这不像是出宫的路。
真要出宫,也不会走着去。
“刘公公说皇上午后还有许多朝事要处理,皇上陪着臣妾,会不会耽误正事?”程芳浓表现得温柔体贴。
不管他想去做什么,她做出柔顺的姿态,至少不会出错。
待会儿她寻个时机,再提出去看阿娘,他一高兴,会不会就答允了?
“阿浓。”皇帝顿住脚步,“朕是你的夫君,你不希望我多抽出些时间陪陪你吗?”
程芳浓垂眸,没说话。
有些话,太违背本心,她说不出来。
皇帝抿抿唇,忍了又忍,才没说什么,只是拉着她,加快了脚步。
程芳浓脚蹬鹿皮靴,偶尔踩着碎冰,有些滑,几乎是本能地反扣住他的手,免得跌倒出丑。
不期然感受到她的依赖,皇帝望着前方曲折的布着残雪的甬道,无声莞尔。
在通向她的道路上,横亘着许多尖利的荆棘,多是他亲手种的因。
可是没关系,他会一根一根拔掉它们。
程芳浓万没想到,皇帝会带她来鹿苑。
说是鹿苑,实则还养着狮、虎之类的猛兽,那低吼声,那嗜血的眼神,无不让程芳浓胆寒。
她下意识握紧皇帝的手,贴着皇帝身侧,试图借皇帝高大的身形挡住她的,却仍走得磕磕绊绊。
“别怕,有朕在。”皇帝忽而抱起她,大步朝鹿苑深处走。
他脚程快,不多时,停在百鸟园外,皇帝将她放下来。
脚步刚落地,程芳浓便见皇帝盯着那木质牌匾后的巨网问:“阿浓,你说冬日里,会有大雁吗?”
程芳浓最先想到的不是天上自由来去的大雁,而是大婚第二日,他亲手端给她的那碗雁骨汤。
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做出那般残忍的事,还能云淡风轻地提起?
那碗汤的滋味,程芳浓已记不清了,可她清晰记得,当时骇然、恶心的感受,那感受因他的话又悄然漫上喉间。
“大雁已飞去南方,京城想必是见不到的。”程芳浓此刻见不得任何鸟雀,她怕皇帝一个不高兴,又要残害百鸟园里的生灵,她忍着喉间不适,柔声道,“皇上若想看,不如等明年开了春。臣妾累了,我们回去吧。”
皇帝拉住她,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举步迈入百鸟园。
负责饲养鸟雀的小内侍不算伶俐,指着周遭扑棱翅膀的鸟雀时,倒是如数家珍。
“刘全寿送来的那两只雁呢?带朕去看。”皇帝淡淡打断他的话。
小内侍很少有机会见到皇帝,一听皇帝语气不善,更是冷汗淋漓,战战兢兢应:“刘大伴送的雁养在暖房,请皇上和娘娘移步。”
暖房离得不远,转个弯就到了。
偌大的暖房,只养着两只大雁,体格健壮,毛色鲜亮。
暖房处处清理得干净,没有秽物堆积的异味,食盘里剩着些鲜嫩的青草和新鲜河虾。
两只大雁应是一对,吃饱了,交颈而立。
皇上说,这两只雁是刘全寿送来的,何时送的?会是那两只吗?
程芳浓心口微热,生出她自己都认为不该有的希冀。
她不由自主睁大眼,轻手轻脚走近两步,细细打量着它们,不错过一处细节。
可她虽在程府见过那两只大雁,却也分辨不出与旁的大雁有何不同。
如今,这两只雁体格更大一圈,她更是无法确定。
夜里的侍卫是假的,那碗雁骨汤呢?会不会也是皇帝故意说了吓唬她,折磨她的?
皇帝摆摆手,挥退一旁提心吊胆的小内侍。
四下无人,唯有一双雁侣。
皇帝从身后环住她,将她微颤的身子囚入怀中:“阿浓,若朕告诉你,朕并未杀那两只雁,它们好端端的活着,就在你面前,你肯不肯原谅朕过去的诸多不是?”
原谅他?
皇帝问她肯不肯原谅他?!
在做了那么多折辱她的事,说了那么多诛心之语,刺得她遍体鳞伤之后,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只大雁,便理所当然地想得到她的原谅?
思及入宫后的种种,程芳浓睫羽被汹涌的委屈和怒意沾湿,可其实她想笑。
笑他一个皇帝,还有这般天真的时候。
或者说,是狂妄自大。
狂妄到,以为他只要稍稍纡尊降贵,便能抹杀对她的所有伤害。
想要她配合着,在孩子面前扮作恩爱的父皇母后?
不消说,他的所有匪夷所思的转变,都是因为她肚子里这块肉吧?
待那一日,他发现这块肉并不存在,是她骗他的,不知会恼羞成怒做出怎样的事。
越是感受到他的在意,程芳浓越不敢深想。
如今,她每一步都走在细丝薄冰上,不知哪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顾不了那么多。
程芳浓转过身,没抬头看他一眼,却柔顺地依偎在他怀中,像是被磨平了棱角,她语气敛起全部悲喜:“皇上是天子,掌着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就算一个不喜欢,杀了两只大雁,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臣妾怎敢责怪皇上。”
她已努力克制着真实情绪,可皇帝那般机敏,怎会看不出?
猛然,皇帝紧握住她手腕,微微的痛意提醒她抬眸面对他。
“你不信?”皇帝眼底竟闪动着类似神伤的东西,“阿浓,朕虽不是旷世明君,却也不是由着个人好恶,肆意杀戮的暴君。你来朕身边,也有数月,难道一丝一毫也不了解朕吗?”
听到这话,程芳浓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她狠狠甩开皇帝的手,细眉抽动着,笑意凄婉:“那我呢?我可曾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让皇上折辱这样久?皇上说,我来到皇上身边数月,应当了解皇上的心性。”
说到此处,她笑意加深,泪珠坠下眼睫,擦过冰凉的雪颊:“可是,真正的程芳浓,在大婚第二日,便被皇上杀死了。如今站在皇上面前的,只是一具不能有自己想法的躯壳。皇上,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有资格了解皇上吗?”
皇帝足底窜起凉意,直往心口钻。
他盯着她,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疯狂涌动。
被她刺激到了,动了杀心吗?程芳浓暗自苦笑,一冲动,似乎又搞砸了,前功尽弃。
她别开脸,等着他隐忍在薄唇里的刀锋落下来。
半晌,她听见皇帝道:“不是想出宫吗?朕陪你去看谢夫人。”
若非他语气还算温和,程芳浓几乎要以为,他要带她去看程家人被行刑。
她不顾一切,说出方才那番话,他竟也能忍住脾气吗?
坐在出宫的御撵上,程芳浓纤手搭在腰腹,微微失神。
大婚后,第一次回程府,即便不往外瞧,回家的路也清晰呈现在她脑中。